今年是著名回族学者薛文波诞辰100周年,8月间兰州将举行纪念活动,同時还要开一个关于薛文波学术活动与思想的研討会。这是令人悲喜交集的事情,接到通知,心潮难平。文波先生一生经历了太多磨难,晚年幸逢改革开放,他以衰病之躯积极投入伊斯兰教与回族史的研究,建树不一而足,学界多有佳评。可惜天不假年,在努力完成了自已的回忆录后不久便撒手人寰,溘然归真了。他一生最好的年华大都被“冤假错案”所剥夺,一代学人,遭际如此,能不让人痛惜而深怀幽思!
我和文波先生的关系从父辈一代人论,文波是我的兄长,从个人关系论,则有师友之谊,我尊文波为师,文波则以我为友。上世紀70到80年代之交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旦夕过从,无话不谈,他对我多有奖掖和期许,特别是在学术上。所以,接到兰州会议的通知,我没有任何推托的理由,只能谨表唯唯。只是到底该写些什么呢?这是一个颇费思量的事。
文波先生到底属于什么样的或是什么类型的学者呢?这是上世纪80年前后参加西北伊斯兰教研讨会的年轻学子时常议论的话题。当时,将暖还寒,禁区初开,学术活动频繁,而人们的思想比较活跃。在西北伊斯兰教和回族史的学术会议上,薛文波、马汝邻、马霄石三位老人是比较引人注意的,时有“三老”之誉。特别是薛先生,他的渊博、谦和和京味十足的幽默,使很多年轻学子如沐春风,趋前问学者络绎不绝。不久,这些风霜之余的老人便一个跟着一个飘然而去了,星转斗移,他们的身影也渐行渐远。如今,这些老人的学术活动已淡出新生代回族学人的视野,没有人对他们的学术活动做过评介。
在我的心目中,文波先生是一位国学修养非常好的学者,他文、史、哲、艺兼有所长,宗教修持又非常好,应该属于上个時代的“旧知识分子”一类,是上世纪一批回族精英人物中比较显亮的一位。仅以他晚年——其实总共只有五六年而已——的学术活动看,表现出了很好的文史根底,又有较强的现代学术意识,在经历了多年囹圄之灾后,居然能很快就步入学术领域,思维敏捷,佳作连篇,就如同一位久在学苑的名师宿儒。这一点给我也给许多人留下深刻印象。其实,這都是因為他的学术根底札实,虽然放了几十年,却很快就能檢回来,就能大笔盘桓,意气高扬。所以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我是在吃老本,新的进取做不到了,力不从心了。”
文波先生早年就涉足回教问题研究,也涉及到相关的历史问题,但相对而言,一是对现实问题的关注度更高一些,二是学术活动中“文”的比例更多些。大致说来,他在学术上偏向于文,包括诗歌书画等文学艺术活动。虽然也兼及史、哲和政治,但又其次也。清人有汉学、宋学之分,汉学指经史考据之学,是清学——特别是乾嘉学术的主流;宋学指义理之学,以宋代理学为代表。我以为文波先生长于辞章,好谈义理,可属于宋学一类;考史则并非当行。当然也不外行,晚年所做的史学文字,有不少出彩的地方,而长处仍然是在史识上,不是详备的史料占有和缜密严谨的考证,而是能从有限的史料中引出有颇具深意的思考。
文波先生是高才博学的文人。读他早年的东西,如发表在《中国回教救国协会会刊》上的系列文章,大扺都是些随笔一類的短文,或一条史料,或一件新聞,有感而作,略加申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史札。这些作品都紧紧围绕着回回问题这个主线,甚而扩大到整个伊斯兰世界,对相关的国际事务也有所议论。那个时代,与薛先生有着同样倾向的回族学人不少,一定程度上是受了泛伊斯兰主义的影响,这是值得研究的思潮。
以我之浅见,在所有文波先生的遗作中,最具代表的是三个,即抗战初期的《中國回教近东訪問团日記》;1951年随军入藏的《入藏日记》,以及完成于垂暮之年的《燕山老翁回忆录》。三书以外,还有一些散存的诗词和文章,相比于三书,毕竟是些零星的作品,在份量上有别。相信还会有散逸了的诗文,需要进一步搜寻。两部日记和一部回忆录,我戏称为“薛氏三书”,是文波先生一生笔耕砚耘的主要成果,“罪我者其唯《春秋》”,将此比拟《三书》亦无不可。
《中國回教近东訪問团日記》洋洋数十万言,雖然是日記体,但又逐日或因事设一个醒目的標題,体例新穎,视野宽广,文字条畅,記事清晰,的确是游记中的佳作,虽是记实文字,当文学作品读亦可。我以為这部《日记》是民國回族学人的代表作之一,特别是它完成于抗战中间,字里行間充溢着中國回教族群高涨的爱國主义,同時也可以看到执筆者本人的丰富的爱國情怀和特有的学术眼光。他注意到许多一般人不经意的东西,隔了多半个世纪,有些可以当作史料来用。我喜欢这部日记,早在收入《雪岭重泽》以前就读过。有些文字很美,如写访问团从香港乘船赴西贡途中,在海上夜航,有“系恋夜月”一则云:
入夜,明月在头,有若故人,浮云时掩映。而光影亦有变化,观之神怡。星位罗布,如家乡所见,情景无异而地域全非,动人遐思矣。孝先谈近东各国之民俗故事,使人入胜,夜深,仍不忍就卧。
这是很好的散文,文字冼练而有流动感,如山泉清泻,淡定而舒畅,很有晚明小品的韵致。看得出笔者的写作功力。这在文波先生解放初的《进藏日记》和文革后的《回忆录》里,也都能读到这样的文字。只是时移世迁,主题有变,思想的自由度减少小,影响到作品质量。所以以文学水平和思想的活跃程度而论,《近东日记》应居三书之首。
《进藏日记》,包括《一个藏族少女》和《康藏归程记》,同样是一部有价值的作品,不但文字清新可读,而且所记沿途所见藏区宗教生活、民情风俗、风光古迹,以及藏族同胞的社会生活、民生状况等,都真实可信,允称实录,有很高的史料价值。特别是同时段的此类作品并不多见,故益显珍贵,相信这一点会越来越被人们所认知。细心的作者记下了每一天的起止和行程道里,又特别注意与有关史事的连带议论,显然是受了诸如《西行日记》、《辛卯侍行记》一类古行纪的影响,这种文中有史、间有议论与杼发胸臆的撰写风格,是作者学术功力的表现,是以执笔人丰富的学养阅历为根基的,与一般纯文学的游记有区别。
有趣的是,文波是回族学者的特性,在《进藏日记》中也随时显露出来。到了拉萨,他特别注意到当地的回族和克什米尔人,《坟山》一节就记述了作者对拉萨回族和克什米尔人坟地的考察,从坟墓的碑碣上,他注意到埋在这里的回族以乾隆四十九年(1784)为最早,嘉、道的碑最多,同治以后少见了。由此可以看出清代入藏回族的规律。他又从墓碑的姓氏分析出入藏回族多来自四川、陕西(含甘肃)两省。他写道:
考据拉萨回族的姓氏,可以看出原来的省籍来。回族姓马的很多,马姓究竟来自何省?那就无法考证,但有些可以猜想的,如例如摆、禹、米、扇诸姓,我想是陕西人,至于蔡、殷、余、张诸姓,我想是四川人。因为这些姓氏在原来的省籍内还有许多。我在坟山里发现一位亡人名扇聚财,他是凤翔瓦窑头人,并且注明他是礼拜寺上人,既云上人,也可能谓阿訇。
文波很注意以姓氏为信息深入研究回族族源,这一点早在他早期的随笔中就有流露。后来一直都在关注之中,积掖成裘,终于有了晚年的《回回姓氏考》。姓氏学由来久矣,清代武威学者张澍(介侯)就长于此学,著有《姓氏寻源》、《姓氏辨误》等,是清姓氏学的代表作。文波对张氏很留意,藏有张氏的行书四条幅,我猜测在姓氏学上有可能受了张氏启发。他的《回回姓氏考》是晚年最显露学术眼光的史学论文,可以说是当代“回回姓氏学”的发端创轫之作。可惜当时受资料限制,而文波身体日衰,俯案工作不胜其劳,所以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考索源流,稍加申论。即便是如此,也洋洋洒洒写了数万字之多,显示了文波的学力。如果假以时日,又有较好的文献条件,这本来是可以写成一部重要的学术专著的。从《进藏日记》看到,早在50年代初他就有了根据姓氏考证源流的学术眼光,亦见这方面涉猎之早,积学之久。
关于《燕山老翁回忆录》,我曾在《雪岭重泽》卷三的序言里讲过不少,我以为这是文波先生的泣血文字,是一部任何人读了都会深受感染、引动悲痛的作品。过去几年了,关于此书,我还想讲几句未尽之言。
文波写回忆录的想法曾告诉过我,我表示支持,而且主张他应该把手边的一般工作都放下,专心于此。同时,我劝他要无所禁忌,秉笔直书,凡涉及到的人和事,都不必曲护回避,笔则笔,削则削,留给历史去评说。如需要档案资料之类,我愿意备驱驰。我说,无论是新旧社会,作为回族学人,您的经历都具有某种典型意义,留下文字,以备后人解读和研究,这是史鉴证义之作,也是读书人的责任。至今我们还没有见到一部回族人写的有份量的回忆录,您是有资格有能力添补这个空缺的。文波颔首称是。后来他的事务日见增多,应酬也多起来,迟迟不能动笔。还有,情况渐渐好了,心绪也多少有变化,加上本性厚道,对别人总是谅解、宽容。大难之后,心存余悸,有些内容也就很难做到无所顾忌地记载下来。所以,他忍着巨大的悲痛完成了回忆录,而坦诚讲,没能达到预期的质量,许多该说的话他都永远地装在肚子里带走了。
即使是如此,这部回忆录仍然是难得的,仍有许多真实感人而富有史鉴价值的内容。我曾经说它是回族学人的《牛棚杂忆》,其中写狱中情况,如同一篇新时代的《狱中杂纪》,必定可以传世。在这一段记述中,文波提到的“一大学教授”,应即甘师大历史的张师亮先生,因为一句话而被捕,后来竟遭到枪决,是文革中唯一被枪杀的大学教授。还提到“一日忽叫我收拾行李,命管监道之犯人背我出来。”这个“管监道之犯人”就是我的长兄颖达,他在“一打三反”中蒙冤入狱,因为问题模糊不清——实际没有任何问题,身体不错,又有些名声,就被任命为队长,供狱吏驱使。出狱后他们见过面,谈起过里面奇奇怪怪的事情,还谈到文波病瘫在牢中,出狱时体重竟不到三十公斤,颖达说背起来感觉不到一袋面的分量,后来能活下来真是奇迹。这里,文波不提颖达的名字,无非是替人家着想罢了。宅心仁厚,处处如此。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一件事来。
改革开放前,甘肃的“左”在全国是出了名的,张仲良、冼恒汉之流,给甘肃人民造成巨大损害,真可谓罪孽深重,磬竹难书。但一直很少见到知情人的揭露,见到有文章和回忆录谈到张、冼的劣迹。这几年有了杨显惠、高尔泰等先生的书,夹边沟农场的惨案才渐渐浮出水面,“真相大白于天下”,也才引动海内外的学者做进一步的揭露和研究。然而,早在杨、高的书出问世以前,一本叫《百年见闻录》的书也曾以回忆方式写到自已的夹边沟经历,在这位作者笔下,夹边沟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不要说没有什么严重的饥饿、疫病、劳役,甚至还充滿了人性和关爱。我们引录一段来看看:
这样,我便于1958年5月到了夹边沟农场。这里原来是劳改农场,后来把犯人调走了,便改为接收下放干部劳动就业的农场,到我们去时,就改为劳教农场。头一年已经来了许多干部,其中有兄弟同来的,有夫妇同来的,还有父子同来的。还有些专家学者。他们中有些人有意做作,所穿棉衣已经“开花”,露出棉絮,棉絮上还沾些柴草,故意满身坠着柴草走来走去,让人看了很剌眼。这是我刚进农场的第一印象。实际上农场里对认真自我改造的人是处处优待的。我一到场,便下决心改造自已,坚信终有一天我会回到兰州的,总有拨云见天之时,所以很有信心,尽所有力量把给我的任务完成好。………
以下内容多是农场如何“处处照顾”他,“省委统战部、省政府还派专人来看望我们”云云,矫情虚饰,不忍卒读,不引也罢。我之所以忽而引出这么一段文字来,是因为这位作者是文波先生的老友,也算是甘肃、宁夏回族中的名人。此公之不讲真话,乃至掩藏真相,曲笔阿世,足见讲真话的确不容易,即使是有条件讲真话时也不肯讲,更见“不讲假话成不了大事”确有一定道理。其实此人的真情大家都有所耳闻,他之所以能从夹边沟活下来,全靠了家里人节衣缩食,变卖家产,不断送去食品药品,才使他成了最后能活着出来的几百个人之一。那里的实际情况与他的描写实在相去太远。通过这个例子的比对,再读文波先生的《回忆录》,就更加感觉文波先生有良知有担当,他的回忆录毕竟保存了许多真实的内容,特别是关于文革暴政,狱中情况,以及他保外就医后受街道管制的遭遇,老妻病逝,长子夭亡等,每读至此,都让人悲从中来,泪水难禁。谢谢文波先生在极度病衰的状态下完成了这部十多万字的书稿,给后世留下一份珍贵的精神财富。我曾设想,假如有人能为这部回忆录作一个笺注,阐幽发隐,注明史事,应该是一项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文波先生晚喜吟咏,特别是落实政策后,与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悲喜交集,一言难尽,总爱用诗来表达感情。他与张令琦先生是旧友,又都是省参事室的参事,1979年落实政策后,二人在参事室的学习会上相见,这距离分别已经是十五年了。此时,令琦“不良于行”,薛先生自叹“余亦一驼背老人矣”,二人感独良多,文波便给令琦写了六首七言绝句。第六首云:
佛求解脱厌红尘,回是人生拼此生。
留得白莲清净相,山头小立看云深。
文波对“回是人生拼此生”一句加了注:“伊斯兰教为入世宗教,今生虽短,仍须奋斗,不能逃脱红尘。”我读此句颇多感慨,文波先生正是在信仰的支撑下历尽劫难,顽强挣扎,在最后的一段人生旅程中矻矻奋进,终于弥补了生命中被无端夺走的时间,虽然所挽救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而终于老有所为,留给后世许多遗产,也留下人们无尽的追思和感佩。“回是人生拼此生”,正是文波一生的写照,是薛先生的“夫子自道”。是故,我用来作为这篇短文的标题。
2009年7月12日凌晨,于广州。
来源:回族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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