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民國四大阿訇之一哈德成阿訇的生平故事。哈德成阿訇精通五國語言,是當時少數經漢兩通(古蘭經與漢文)的穆斯林人才。台灣的定中明教長過去是他的學生。當前最常使用的古蘭經中文翻譯本,其作者馬堅,也是他的學生。
文/樊前锋
他的谦与让,凝聚过一个时代的人心。
1941年7月2日,上海达人冯炳南举办“五教演讲”。阿訇哈德成,与著名教育家、哲学家、佛学家蒋维乔,以及历史学家、基督教学者徐松石等人同台讲演。这一天,他通过广播,精彩的阐释了自己的伊斯兰思想。
在谈及穆斯林的“孝”时,他说:“以孝道而论,儒教是极重孝道的,那孝经所说的,完全是孝道。回教也是极重孝道的,回教中的《古兰经》,把‘事亲’列在‘事主’之下,可见孝道之重要。所以,回教认为孝道是众善之长。回教的圣人穆罕默德曾说过:‘天堂在慈母的脚下’。这句话,是很能表示回教很重视孝道。”
他经汉两通,学惯中西,熟知五国语言;他心存无私,高风亮节,谦谦君子。20世纪30年代,创办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时,认为同是阿訇的达浦生,比自己更能干,索性把校长一职让给了达浦生,自己甘当一般教员;他认为马坚可塑,举荐并送其去留洋读书,马坚回国后,他主持并督促其翻译《古兰经》,远赴云南沙甸,当面指导,至死不渝……
精通五国语言的阿訇
上海,是哈公人生出发的地方。
哈德成的父亲,名叫哈希龄,陕西南郑县人,青光绪年间因为躲避战乱,出走关中,落籍上海。起初,哈希龄在上海浙江路清真寺念经,人称“尕满拉”。公元1888年,哈德成出生的时候,父亲哈希龄已是上海浙江路清真寺里的教长。身负宗教职责的父亲,为他取得经名为“希拉伦丁”。
严苛的父亲,对于长子哈德成求学之事,看得至为重要,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一个有“尔林”的人,日后在宗教上有所作为。因而,在他幼年的时候,父亲便送他去私塾读书,学习汉文,念《三字经》、《百家姓》、《大学》、《中庸》。待到少年时,他又遵从父命,来到浙江路清真寺念经,学习宗教知识,当上了冷寂寺院里的年轻满拉。得闲的时候,他常看《三国》、《列国》、《七侠五义》之类的旧小说。旧时的上海,弄堂里的遗老遗少们,热衷在茶馆里听说书,少年哈德成也成天蹿入茶馆里,听人说书,居然常觉有味。
16岁那年,他接受父亲的建议,南下北上,游离祖国,苦苦求索。“尝负笈学于金陵、京江,继赴陕、甘诸地,从名师游。”求学期间,父亲病危,哈德成从甘肃赶回上海。临终之前,父亲嘱托他:“敬事真宰,毋堕先业,毋遁流俗”。对于父亲的遗嘱,哈德成“谨心志之”。
民国建元,20岁出头的哈德成,开始担任上海浙江路清真寺的副教长。那时父亲去世,他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为了维持生计,使弟弟妹妹能够接受教育,已是教长的他还帮助别人在打字机上打字,换得微薄的报酬,补贴家用。在寺里,他“未尝一日忘学”,每遇到外籍穆斯林来时,他都虚心请教,学习各种外语对话,相互交流心得。
他替穆斯林诵经时,谢绝报酬,认为索取报酬是不合法的。但是,为了补贴家用,他又不得不去兼职其他工作,用劳动所得,改善家庭生活。那时候,上海的散游阿訇很多,这些阿訇在清真寺里不担任职务,每日游走各地,凭借给人诵经过生活。为了顾全念经人的声誉,哈德成与上海刘彬如、刘耀卿等人,发起阿訇讲习会,劝勉大家入会,以每月的会费做经费,这样的做法,使念经人的地位提高不少。阿訇讲习所开办之后,他甚至还邀请到了北京著名的王宽阿訇,前来讲学,这使大家有了进德修业的机会。
1915年年初,26岁的哈德成却提出了求知看世界的迫切愿望。他对好友伍特公、马晋卿等人说:“足迹不出国门,见闻简陋……在外侨云集的上海宣教、酬世,非抱残守缺所能应付,辄引以为憾事。”1
伍、马二人,深以为然,并予以川资。
当时,“海禁既弛,交通四达,遂灵舟泛海”。哈德成经南洋,抵达麦加,朝觐天房。随后,他游离了埃及、印度、斯里兰卡,“访硕彦名宿,讲学论道,亘十余载”。这段时期,是他学识大涨,眼界拓宽的岁月。他研究阿拉伯文、波斯文经典之外,还学习英语、乌尔都语和马来西亚语。
在海外凡十年间,哈德成为了能够给发展伊斯兰文化事业,遂与马晋卿相约,通过马氏的协兴公司为靠背,并担任该公司的海外经理,专门经营海外贸易。这期间,他曾在科伦坡经商,采购海参、水晶、宝石等,贩运至香港、上海等地,后来又去埃及谋求商业发展。
1924年冬天,哈德成回国并返至上海。次年,哈德成被上海浙江路清真寺聘请为教长。这一年,他已36岁。这一年,他在经年累月的学习中,已经能够使用五种外语进行书面写作。
浙江路清真寺,地处上海闹市的中心,不仅有国内穆斯林,还有世界各国的穆斯林经常来进行宗教活动,这座清真寺,故而又被人称之为“外国寺”。教长哈德成,面对外国穆斯林,却始终能够应付自如。每个主麻日(逢周五)举礼时,他在礼拜大殿演讲卧尔兹时,必须要使用着不同语言,以兼顾来到寺里进行宗教生活的外籍穆斯林。如此一来,哈德成自然是受到了穆斯林的各种好评。时人著述中谈到,青年哈德成,“达到了海内经师所望尘莫及的水平”。
时人王社省先生回忆说:
“那时候,哈老是浙江路清真寺的教长。我清楚的记得,他常在寺里那光线暗淡、地方狭窄的教长室里,聚精会神的阅读经书和中外报刊。他不定期的编辑《回教初步浅说》。这份刊物的内容,主要由哈老讲解阐述,他人从旁帮忙整理。”2
有一天,一个外国人来到清真寺,神色匆忙,嘴里叽里呱啦的说着话,一面着急的用手比划着。清真寺里的人,谁也听不懂老外在说些什么。后来,哈德成出来会见后,才知来人是上海工部局的官员,是一位外籍穆斯林,他的同胞中有人亡故,因而来到清真寺求助。哈德成闻讯后,即以穆斯林的葬礼,为外籍穆斯林的同胞,办理了简葬仪式。事后,上海工部局派员对浙江路清真寺进行了回访,送来了各种礼物,以示感谢3。
这位青年尔林,开始赢得了更多人的尊重。当然,他也有出错的时候。譬如,上海小沙渡英华里鸿寿坊清真寺的阿訇,给穆斯林传讲说,鳝鱼是教民们可以食用的。有的穆斯林不甚明白,遂跑到浙江路清真寺,前来请教哈阿訇。哈德成听完后却说:“不能吃”!由此,两座清真寺之间的教民开始出现了分歧,引起了乡老们之间的不和睦。
有一天,哈德成翻阅经典时,了解到鳝鱼是哈俩里(合法的、相宜的),遂大感惭愧。但是,他并没有坚持先前的论断,而是在主麻日举礼讲卧尔滋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宣布,鸿寿坊清真寺的阿訇是对的,是我自己出错了,不仅向教民们道歉,还宣布要向鸿寿坊阿訇认错。
几天后,鸿寿坊阿訇听到了这个消息,也大为感动。认为哈德成如此大尔林之人,竟能这样谦逊,勇于认错,使人始料不及。随后,这位阿訇便带着几位乡老,前往浙江路清真寺,登门拜访了哈德成阿訇。两位阿訇握手言和,两坊之间教民的不睦遂被消除。4
偶有的谴责风波,也会降临在哈德成的身上。旧上海十里洋场,流光溢彩,受欧美生活方式的影响极深, 尤其是妇女的服饰,与内地大不相同。1930年,上海小桃园清真寺从河南聘来一位知名阿訇,这位阿訇初到繁华的城市, 看不惯某些穆斯林妇女的装束打扮, 表示不满, 认为有的回族穆斯林妇女不穿长袖衣服, 不戴盖头,是违背教律的。可是, 这位阿旬却认为这些现象, 与在上海任职已久的哈德成、达浦生二位阿訇有关。因而,他在讲“ 卧尔滋”的时候,含蓄婉转的批评了哈、达二公,并指摘他们是没有教门的“潮流派”。久而久之,哈德成对此也有耳闻,但他并没有与之交涉。
这位阿訇想去找哈德成辩论,却又自觉难以应付,遂等候机会,借助他人之力。是年,有一位大阿訇准备由上海乘船,去麦加朝觐,投宿在小桃园清真寺。如此一来,小桃园清真寺的阿訇便与客居的大阿訇协商一番,并由这位大阿訇出面,前去与哈德成理论。
一天晨礼结束后,这位大阿訇携带随从来到浙江路清真寺。当时, 哈德成与几名外国穆斯林围桌谈论,他们中有印度人、法国人,也有阿拉伯人。哈德成在与众人的交谈中,分别用不同的语言回答他们的提问。而那位前来“叫板”的大阿訇,只好在旁边静静的听着。
约有半小时, 几位外国穆斯林告别时,哈德成才发现了来访的大阿訇。双方互道色俩目之后,开始交谈。哈德成心中明白,这位大阿訇是来找自己辩经的,但超乎意料的是,这位大阿訇并没有涉及到主旨问题,便告辞离开了。这位大阿訇离开上海时,对大家公开说道:“别说和他讲经了, 就他这个用多种语言说话的才能,教我十年也学不会。”5
谴责“潮流派”的风波,至此平息。
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说:“阿衡性和易厚重,从事宗教事业数十年,备尝艰辛,未尝一伐己功,亦绝口不谈人过,接人待物,一本至诚,与人无争,守己以礼,无敢逾度……以故阿衡之名日高,顷服者日众。又好施与,虽所入新给无多,遇贫乏辄乐助之。囊囊屡空,不计也。”6
创办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
旅居海外十年,求学归来后的哈德成,胸怀远大,务实肯干。
1925年,重返上海的哈公常对人语:“我们需要建一所大学校,我们可以在这里培植我们所需要的各种人才,我们现在就要下手联络同志,不能再晚了。”
哈公认为,欲办大事业,必先团结人。他以自己惯有的仁爱与谦让,很久团结了一大批致力于宗教与民族事业的各界人物——有阿訇、学者、也有实业家。这年,上海穆斯林社会中,一个“硕彦名流,云从雾集,一时称盛”7的时代到来了。哈德成即与热心伊斯兰文化事业的马刚侯、金子云、哈少夫、杨稼山、马乙棠、刘彬如、马晋卿、伍特公等人,创立了“中国回教学会”。这个学术机构,是以研究伊斯兰教学术,宣扬伊斯兰教哲理,培养新型人才、振兴教务为宗旨。后来,逐渐演变成为二十世纪富有影响力的学术团体。
中国回教学会成立后,大家公推马刚侯先生担任干事长(会长);哈德成阿訇担任了该会的副干事长(副会长)。但,该会的具体事务则由哈德成阿訇主持。中国回教学会的具体工作是:
1、翻译汉语版《古兰经》。
2、出版《中国回教月刊》。
3、宣扬回教教义。
4、创办新型宗教学校——“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和清真“敦化小学”。
5、设立回民奖学金,选送第一批留埃学子。
6、成立阿拉伯文补习学校。
以后的事实证明,创办中国回教学会,将所拟各项之使命,是哈德成实现了的梦想。
首先,哈德成的支持者们,皆是不俗的人物。
伍特公,上海回族人,时为著名的新闻工作者。他早年就读于南洋大学,研读章太炎著述,深受其民主革新思想影响,参加过蔡元培、章太炎二公主持的该校学生运动。1905年,他进入复旦公学(复旦大学前身)读书,两年后开始在上海《申报》担任英文编辑。这一时期,他接触到了大量外国伊斯兰学术文化活动的消息、资料和论文,他对此进行整理并加以研究。辛亥革命爆发后,他与人在上海领导了“上海清真商团”,支援上海革命党起义。民国元年起,伍特公在路透社上海分社担任英文翻译。抗战时期,他出任《申报》总主笔,鼓呼救亡,抨击日寇,风云一时。
马晋卿,河南信阳回族人,时为沪上著名的回商、实业家。1913年,他在上海创办了穆斯林出口贸易公司——上海协兴公司,主要从事珠宝玉器、首饰业的进出口业务。马公年长哈德成八岁,但却对哈深信不疑,尊之重之,全力襄助。毕生以财力、物力,支援哈德成振兴回教文化的理想。
此外,哈少夫乃是上海闻名的金石专家,外国人常以他的印信为鉴定真伪之标准。诸公之中,哈少夫生于1856年,年龄最长,却在晚年时将自己所藏文物,悉数割爱,集资办学;金子云先生,亦是一位珠宝商人,出资办理教育,颇有爱心。马刚侯先生,是一位书商,在上海经营中外图书,曾加入同盟会,与黄兴、宋教仁等来往密切,湖北军政府成立时,他曾短暂就任交通部部长。
办理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是中国回教学会要做的第一件实事。
哈德成与诸公认为,通过办学,可以培养出一批开明的阿訇,这样既可以担任小学老师,又可以使开明阿訇启迪教民风气,以合格教师灌输时代知识,创办新型的伊斯兰师范。
1928年春天,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正在筹办当中。此时,航空督办马福祥将军莅临沪上。马福祥将军,祖籍甘肃河州,曾在青海、宁夏、绥远一带做官,既是虔诚的穆斯林,又是名噪一时的军政人物(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他出任安徽省主席、蒙藏委员会委员长)。
与哈德成诸公一席之谈,欢畅无比,马福祥将军慨然捐出在绥远三千亩水地,以每年所得租金,供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使用。如此这番,上海伊斯兰学校的筹建又得一大保障,众人欣喜无比,至感鼓舞。
是年,在上海小桃园清真寺里,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得以成立。哈德成等人,推举马福祥将军为学校董事长,哈德成阿訇为校长。
——伍老先生(已佚其名),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次长,担任心理教学;
——杨家灿先生,时任上海汇丰银行会记长,兼任数学老师;
——伍特公先生,时任上海《大公报》总主笔,兼任英文老师;
——哈德成、达浦生两位阿訇,均担任阿拉伯语老师;
——马俊三阿訇讲授认主、修辞学和《古兰经》音韵学;
——蓝煦生、马以愚两位汉语学者,主讲国文;
——沙善 余先生,时任路透社翻译、编辑,兼任英文老师;
——国学大师李续川先生,为学校每月60大洋所聘,主讲国文。8
此外,这所学校还有请来的外教。譬如,埃及亚历山大大学的穆罕默德卡米莱、印度籍埃及学者法杜里伊拉希两先生在学校任教。学校初创时期,他们甚至请来王静斋大阿訇,在这里宣讲圣训课程。
所有的课程,均由名师教授,这是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办学的特征之一。譬如,他们重金聘请的国文老师李续川先生,在上海名气极大,派头也很大,薪俸奇高,不过他的学问是一流的,因而学校不惜重金礼聘。但是,因为慕名争相聘请李续川先生的大学很多,他在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干了两年,便辞职离开了。
这所学校的生源,来自全国各地。他们的招生准则上要求:凡是穆斯林男性青年, 具有汉阿文基础知识, 身体健康, 经过考试录取, 学生在校期间, 一律免费提供食宿和书籍、文具。学生在校期间, 要履行日常宗教功课和穆斯林礼仪。
到了1930年,学校搬迁至上海青莲街222号中国回教学会所在地。哈德成阿訇,主动卸去校长一职,推举达浦生阿訇担任校长,而他自己却甘心做一般教员。诸事繁忙,而阿訇每天却要在上海几个清真寺里,来回奔走,为学生们上课。数年之间,他风雨无阻,总是能够按时上课。他讲课时,诲人不倦,学生有什么疑问,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解释,每次都让提问者对问题彻底明了为止;对于青年学子,爱护备至,情若父子,他对学生的态度,一直是和蔼可亲,从未扮过严师的面孔,所以同学们都对哈阿洪非常尊敬,在主麻聚礼日总是往他开学的浙江路清真寺里跑。
哈、达二公,协助学校董事长马福祥将军,制定了《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章程》。学校章程中,明确提出该校学生,不仅要学习中文、阿拉伯文、波斯文、英文四种文字,同时还要学习历史、地理、自然、生物等教学科目。
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与后来远在北京的成达师范,遥遥呼应,彼此慰藉,互为鼓舞,并肩而行。这南北两所学校,在当时激励了许多的人心,并在全国掀起了回族自办师范教育的热潮。“从而改变了我国传统的伊斯兰经堂教育的形式和内容,拓宽了伊斯兰教经堂教育的形式和内容,扩大了我国伊斯兰教育的知识领域,并在制度上进行了改革。”9
派遣首批学子留学埃及
哈德成教育学生,沉静而自有章法。
他与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的学生们,时常谈天说地。他会抓住学生的性格和外貌特征,跟作品中的人物相联系。有时候,他还会很风趣地把《水浒传》中的英雄人物的绰号,安在学生的身上。譬如,某个少年活蹦乱跳,跑起来健步如飞,没有人能够追得上,上街办事也比其他人快,哈公因此就称呼其为“神行太保戴宗”。
他为人和悦,平易近人,几乎没有严厉的批评过某个人。见到别的老师发脾气,或是学生不礼貌时,他总是劝疏,从不背后议论和指责。他常以“静坐常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自警,“他那深沉含蓄的性格,他的言谈举止,可以表明这句话正是他的座右铭,尽管他没有把这些文字写成条幅,挂在自己的案头,或贴之墙壁。”10
哈德成对学生,向来时正面教育,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先生,在年轻时代,曾求教于阿訇,并与哈公有过频繁的交往。
白氏在自己的文章中回忆说:
我曾经作过一篇纯真篇义证,是采集《古兰经》中有关的话来解释伊哈俩苏的,因为是一篇关于基本信仰的文字,我虔诚地请教阿訇给我一些指正。
第二天,他就告诉我:“你那篇文章很好,但是有些地方是译错了,拉丁字母的对音也有一点不合惯例”。于是,他就把文章的错误一一指给我瞧,并随手用笔修正。
他对于一个后辈的作品,详阅得这样迅速而精细,这真使我惊异。但更是我惊异的是,三天以后,阿訇居然把我这篇文章,一个字一个字的抄了下来,他说:“你这样作下去,就是一部新的太福昔尔,你所提倡的以经注经的办法,是我们应该提倡的”。阿訇的话,对于我自然是一个绝大的异宠,拿阿訇这样一个博学的宗教学者,居然能这样看得起我,这对于我增加不少自信和勇气是不必说了。而阿訇虚幻若谷,好学不倦的精神,更可以从这些地方看得出来。”11
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创办之后,在上海先后办学四届,陆续培养回族青年60多名。1930年岁末,在阿富汗学者大章默罕穆德先生的帮助下,爱资哈尔大学与上海伊斯兰师范、云南昆明中学取得联系,并同意接受中国留学生。次年11月9日,哈德成诸公保送学生马坚,去埃及爱资哈尔大学读书。马坚在埃及期间的所需经费,皆由上海回族商人马晋卿先生捐助。
至此,开始了中国回教团体派遣学生留学埃及的先河。
时隔五年后,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又从毕业生中,选派金子常、定仲明、胡恩钧、马有连、林兴智等人,前往埃及留学。
对于选送留学生事务,哈德成阿訇至为关。譬如,为学生们办理护照、购买船票等等细碎的事情,他也是亲力亲为。此外,为了保障留学生在海外的学习生活费用,他也是千方百计的予以筹措。当这些学生到了国外后,他又频频去信,予以鼓励,告勉他们,学成归来之日,报效国家之时。
若干年后,这些学子们陆续回国,其中有不少人都在清真寺、社团、高校工作,对于培养伊斯兰宗教人才,以及传播伊斯兰文化起到了显著的推动作用。譬如,他的高徒中,马坚、纳忠等人,都是新中国成立后杰出的一代学者。
参加“五教演讲”,阐扬伊斯兰
1941年7月2日上午,上海青年会大礼堂。
一场别开生面的演讲即将开始。上海市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各派代表一位,进行演讲。
演讲的发起者,是当时的上海著名达人、上海市电力公司董事长冯炳南先生。冯炳南,起初为民国著名律师,长于雄辩,八面玲珑,曾依据国际公法起诉租借当局,迫使英国、法国殖民者,铲除了上海租借公园门口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时值冯炳南之母七十岁生日,冯炳南决心要为母亲举办一场隆重而简朴的庆生宴。冯母是虔诚的佛教徒,爱听佛家辩论,因而冯炳南索性为母亲筹办了“上海五大宗教辩论会”,并约邀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各派代表一名,参加演讲。冯氏个人认为,国难当头,简约行事,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是最应该的。遂决定将为母亲办理寿宴的花销,用在公益方面。12
代表伊斯兰教参加这场辩论的,正是哈德成阿訇。
当时的伊斯兰教中,由于派别不同,彼此争论不休,而各个宗教之间,更是长期的封闭,相互之间没有很好的了解。对此,哈德成阿訇是极不赞成的。当他接到冯炳南先生的邀请时,觉得颇有意义。他认为,这次的“五教演讲”,有机会使各个宗教聚会一堂,阐释各自的教义,是相互了解的机会。
当时,参加五教演讲的主讲人中,就有蒋维乔、徐松石等人,皆为那时全国的大家名望。蒋维乔是当时著名的教育家、哲学家、佛学家,徐松石亦是当时著名的教育家、历史学家、基督教学者。
这场五教演讲,持续了五天,第四天亮相的是哈德成阿訇。
是日上午,哈德成即兴发表了《回教的要旨与道德》的演讲。
这次冯炳南先生,为他慈母文太夫人七十大寿,举行庆祝,不办酒席,不收礼物,节省糜费,把节省下来的金钱,用来办几件有意义的事情,冯先生可谓既是尽了孝道,又尽了仁道。
当此世风日下,民尚虚华,冯先生的这种举动,一则可以替太夫人修些功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修了这些功德,定能增高太夫人的福寿;二则,社会受益的人们,一定会纪念着太夫人;三则,冯先生因此开了风气,说不定将来为父母祝寿的人们,也照着冯先生的办法,一传十、十传百,那么社会得益可真不小哩!冯先生的举动,仁孝两全……
冯先生善举的其中一种,就是(组织)演讲儒、释、道、耶、回五大宗教的精义,来启发同胞的道德观念,加强他们的行善之心。冯先生是个善人,他希望大家也成为善人,这种善心,便是圣贤之心,是值得我们非常尊重的。
宗教演讲,到今天已是第四天了,前几天讲的儒、耶、道三教的要旨与道德,今天轮到鄙人来讲回教的道德与要旨。鄙人学识谫陋,且不善演讲,再加宗教这个题目是庄严的,是枯燥的,所讲的是些方方正正的规矩,不大使人感到兴趣,不过今天到会的,都是为听而来的人,鄙人希望诸位能够牺牲一点光阴,听我讲完,或感到有一点点兴趣;倘若毫无兴趣,还得诸位见谅。
各宗教的信仰,是彼此不同的,而劝人行善,戒人为恶,是各教所通的。以孝道而论,儒教是极重孝道的,那孝经所说的,完全是孝道。回教也是极重孝道的,回教中的《古兰经》,把“事亲”列在“事主”之下,可见孝道之重要。所以,回教认为孝道是众善之长。回教的圣人穆罕默德曾说过:“天堂在慈母的脚下”。这句话,是很能表示回教很重视孝道。
曾子曾问孔子,“子从父之命,可谓孝乎?”
孔子答曰:“是何言欤!是何言欤!父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从父之命,又焉能为孝乎?”
《古兰经》上也说:“父母有不义之命,子可以不从。若子顺从父母不义之命,那便是违抗真主”。可见,真理只有一个,一切道德,不能有悖真理。明儒陆象山曾说过:“东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这两句话,可以做各种宗教的总评。13
这场演讲中,哈德成阿訇深入浅出,颇为生动,他不断引述儒家的学说,使听众心头振奋,大感兴致。进而,他又讲到,“回教的信条种种,都载于《古兰经》中,研究回教,不可不读古兰经,所以现在需将《古兰经》说一说……”
回教只在中国有这个名称,阿拉伯人却称之为伊斯兰。伊斯兰这个词语,蕴含着“顺”与“和平”二义,故阿拉伯人又称伊斯兰为和平教。
讲到这个“顺”字,儒教的古圣也是很注重的。不过后来研究儒教的人,只注重仁义等字。伊斯兰的“顺”,便是“顺真主”,人顺真主,必受真主降福。这个和易经中所说的:“顺天者,天自助”完全相同。
礼记祭统曰:“贤者之祭也,必受其福,非世所谓福也。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 无所不顺者,谓之备。言内尽于己,而外顺于道也。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亲,其本一也。上则顺于鬼神,外则顺于君长,内则以孝于亲。如此之谓备。”
这里所时候的“祭”,是祭天,伊斯兰不祭天,只敬拜真主。祭和礼拜,虽仪式不同,而宗旨却同,都是表示敬诚。伊斯兰认真主是万物之主,所及即顺了主,便能无所不顺——为臣自然忠,为子自然孝,必能立身,必能行道。假使不如此,那便是并未真正信主,真正顺主,自然百事皆顺,自然必受其福。
伊斯兰的顺主,便是在家要尽孝,出外要博爱,假使人人都如此,天下怎能不会和平呢?
所以,伊斯兰这个词的本义,是“顺真主,以求天下和平。”这是穆圣担任劝化的使命,是回教徒人人应负的责任。我们要知道,宇宙的一切,都不能离开这个顺字。日月循环,列星环绕,都有一定的轨道,那是“天顺”;春夏秋冬,四季循环,丝毫不乱,那是“时顺”;一国的人民,各守本位,各尽本分,那是“人顺”;事事既顺,天下和平。故天不顺,便不成其宇宙;时不顺,便有饥灾瘟疫;地不顺,便有大水;人不顺,便有大乱。顺字之为义,岂能不大!所以,伊斯兰最注重这个“顺”字。
……
他最终讲到,要把小我化为大我,将此身献给真主,而以天下为公,故而心目中只能有大众的福利,不敢心存利己之念。回教一切道德都包括在“化己”之念上。
世人只要照着“敬主”、“爱人”、“化己”、“达真”去做,那么世界上自然真理昌明,正义磅礴,人人都能享受到和平与幸福。这便是伊斯兰顺从真主,以求世界和平的本旨。
哈德成的演讲,通过广播电台传遍了上海的每一个角落。这段长达两个小时的演讲,他温婉舒畅的向人们阐述了伊斯兰教的和平中正、团结友爱、互相尊重、共同进步思想。在当时被日军控制下的上海,哈公一语双关,阐释了回教徒对于国家的忠诚,抗战到底的决心。而今,结合当时上海的时局,再读冯炳南整理出版的《五教演讲》时,我们不难发现,哈公演讲的深蕴。
冯炳南先生所组织的五教演讲,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至为重要的,这场郑重其事的交流,使得各宗教之间有了精辟入里的相互认识——蒋维乔、徐松石、哈德成,皆为当时中国宗教界首屈一指的人物,因而,他们友好而平等的对话与交流,是有着重大意义的,甚至可以视作为一次标志性事件。
五教演讲时,冯炳南先生因病卧床在家,没能亲自前往现场。但是,他与寿星老太太通过广播电台,在家里收听了演讲的全过程。14
听毕,文老夫人颇有兴致,极为感动。次日,冯炳南先生抱病前往浙江路清真寺,拜访了哈德成,并友情馈赠5000元大洋,以资酬谢。这5000大洋,在当时来说,是一笔巨款,阿訇谢绝再三,但仍推辞不下。
阿訇用这笔钱,设立了教育基金柜,帮助了不少贫困儿童,使他们得以继续求学。
序冯炳南主编的《回教入门》
沦陷时期的上海,著名闻人孝子冯炳南先生,继出版了《五教演讲》之后,紧接着又邀人编辑了“五教入门”丛书。其中,《回教入门》一书,由汉族学者王博谦先生编辑完成。
冯先生之所以要编辑“五教入门”,是因为他要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他说:“念生我之句力劳,愧深恩未报。将欲留一永久纪念,聊尽人子春晖寸草之心,爰编撰五教入门全书,采集诸先哲垂教至理名言,作警聩振耳之木铎。”
那么,该由谁来为《回教入门》写序呢?
冯炳南邀请到了哈德成。
时隔数十年后,我们惊喜地发现了哈公作序的《回教入门》一书,其序言全文如次15:
夫世界之大宗教,曰儒、曰释、曰道、曰耶、曰回,五者而已。
然,各教之持说虽殊,而其重道德、屏私欲、致治平、福人君之宗旨则一。易皆辞曰,天下同归而殊途,殆可为各宗教言也,职是之故。君学家咸认宗教足以立羽赞君治,促进文化。
而今日欧美文明各国,莫不尊重信仰自由,视为人生要端之一。数年前,苏联虽曾一度摧残宗教,然至新宪法颁布,信仰自由又与其他诸自由,并列其中矣。由是观之,宗教之为物,深入人心,而且根深蒂固。而其与替,一视人心之向背为转移。人心所向,纵强权暴力,不能毁灭。
鉴于我国物质之进步,未能与欧美各国相抗衡,而归咎于科学不发达。遂倡科学救国之说。因倡是说也,遂诋及宗教,斥为封建时代之遗蜕,与科学相抵触,足以麻醉人心,妨碍进化。且谓,居于今日科学时代,而谈宗教,是为落伍,是为开倒车。
夫科学固为利用厚生之工具,然谓徒与科学,即是救国,国是讵若是之简单哉。立国于今日,固不可求物质之进步,而精神事业之足以明德者,亦不可敝履视之也。假令今日徒重物质,而无道德为之支配,则强者贪得无厌,将独霸于世;而弱者坐受宰割,将无立足之地。此即今日国际局势所由形成也。
即以科学本身而论,苟不依据道德基础而致其功用,则杀人利器。日益进步,荼毒生灵,灭绝人道,眼前战争可为殷鉴。试闭目一思,其惨痛若何!呜呼,世界纷乱,已如沸鼎,人心放纵,已如河决。
此悯时之士,谋获救药,不能不推究其致病原因,而着眼于宗教,以期减轻目前之灾厄。
奠定未来之和平者也,宗教与科学性质虽不同,而其有益于国是人生则同,故可并行不悖。是以欧美国家科学家多遵崇宗教,而宗教家亦多研究科学。且,科学愈发达,俞足裨补宗教之昌明,抵触之说不攻自破矣。或曰:宗教之足救世已闻命矣!
试问五教教义孰适于今日之我国?曰,入者主也,出者奴之,扬巳已长,攻人之短,此为宗教家旧日之恶习。非可行于今日也!予前不言乎。各教之持说互殊,而其宗旨则一,每一信徒,苟能各就其本位,践行其所尚之教义,更以己化人,推而至于全社会,则造福人类。无一教不善也,苟徒言不行,则教之本身固善,终无以使人获其善之益也。
冯君炳南,上海之时彦也,既富于学,复敦于行,平日对于社会之福利,关心甚切,辄量力而助成之。今夏六月,值其太夫人七禾失寿诞,君慨念时事多艰,而社会应与之善举良多,乃屏绝俗行之庆祝。移其金钱与办造福社会之举,而演讲五教教义,亦居其一,更以聆者未能普遍也。复聘通人分撰五教入门,合为一编。冀以诸教精义,贡献君众,俾读者有感而进德焉。尽本以立立人,达达人之志。此诗所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者也,君以回教入门索序于予。其编者王君博谦也,已于自叙中述其编辑之梗概。而予此次复承冯君之邀,参加五教演会之列,对于回教之宗旨与道德,有所陈述,故不能更作续貂之辞,因略述宗教于国是人生之重要以应。窃愿读是编者,同具此观感,而各社会就其力之所能,有所今劳,如回教所谓纳天课然,庶不负冯君之苦心孤诣也。
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八月立秋前一日
南郑哈德成序于上海
通过这篇千字小文,我们可以看到哈德成阿訇,能够尊重不同宗教文明,强调宗教与科学可以并行不悖,两者之间虽然性质不同,“但对于国是人生则同”。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各族人民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险,阿訇目击“世界纷乱,已如沸鼎,人心放纵,已如河决”,他在字里行间,仍倡导以道德来挽救当下的颓风废雨。
身为宗教家、教育家的哈德成,以开阔的视野,忧心于时艰,撰文团结各个宗教,无畛域之分。
值得一提的是,在1902—1927年间,美国传教士李佳白,在上海市霞飞路建立了一座尚贤堂,他经常邀请各个宗教人物,前来沪上交流说法,以示自己的包容之量。期间,哈德成也被邀请至尚贤堂,进行讲座。在这里,哈德成与李佳白之间举行过伊斯兰与基督教的文明对话。
哈德成曾指出了李佳白《回教本源》一书中的不实之言,这位被人誉为汉学通的美国传教士,无可辩驳,遂将所出版的新书付之一炬。
与哈德成个人言论相呼应的,当时他切实的行动力。1937年,上海沦陷后,日寇素知阿訇在穆斯林中深孚众望,遂威胁利诱,妄图使这位宗教家就范为其所用,而他始终不为所动。反之,阿訇号召穆斯林群众,为难民募捐衣物、粮食、被服等生活用品,“全活甚众”。
阿訇的言表一致,留给人们的是白璧无瑕的贤哲长者的形象。白寿彝曾描述阿訇的性情时,这样说道:
“阿衡性和易厚重,从事宗教事业数十年,备尝艰辛,未尝一伐已功,亦绝口不谈人过。接人待物,一本至诚,守己以礼,无敢逾度,非惶暇逸。以故阿衡名日高,倾服者日众。又好施与,虽所入薪给无多,遇贫乏辄乐帮助之。屡屡囊空,不计也。”16
这,正是哈德成荣忝“抗战阿訇”之列的理由。
这,正是我们至今还会想起的哈德成大阿訇。
主持翻译(马坚翻译本)《古兰经》
平日里,阿訇讲经宣教,颇多苦心。
在浙江路清真寺担任教长的十多年间,他鉴于很多教胞文化层次不高不大开通,行为举止多有不妥,因而他拿出足够的耐心,在清真寺里开办了《古兰经》讲座,并亲自担任主讲。在讲授中, 他循循善诱、旁征博引,将伊斯兰教律与《古兰经》相互印证,使教胞了解到伊斯兰教法的渊源。经过阿洪的辛勤努力, 上海一时中外穆民仰承启沃, 执经问字者, 踵接于门, 沪上教风为之大振。17
此间,翻译一部《古兰经》,成为了阿訇的平生一大夙愿。其实,诸公先前在上海创办的中国回教学会,其章程中明确了该会的使命,其一便是翻译《古兰经》。
翻译《古兰经》,哈德成阿訇早有布局。
在中国第一批留埃学子中,其中便有哈德成力荐成行的学子马坚。马坚者,云南沙甸人,他的父亲有朝觐的经历。他从小在父亲和家庭的影响下,既学校汉语也学习阿拉伯语,先后师从虎嵩山、哈德成、达浦生三位大阿訇。1931年,哈德成诸公保送马坚留学埃及出国前,所给的任务便是:“你去留学好了,回来要翻译一部很有水平的《古兰经》”。
1939年夏天,马坚自阿拉伯启程,由海上回国。
当青年学子马坚还在轮船上的时候,哈德成阿訇便接到了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哈公与诸位先生们感慨地认为:“我们中国回教学会送出国专攻阿拉伯文的人快要回国了,我们多年的译经志愿,大概可以实现了。”
不久后,哈德成阿訇便代表回教学会,亲自前往香港,迎接学生马坚,并与其洽谈了译经的事情。哈德成告知马坚,上海的马晋卿先生,已经举意捐出一份房产,作为翻译《古兰经》的经费。这些讯息,对于马坚而言,无疑是振奋的。此时的马坚,已非昔日的马坚,他在国内已是颇具声名。同是回族的白崇禧,邀请他去重庆做官,他不为所动,坚定了翻译《古兰经》的信念。
“1940年,译经社在上海宣告成立。马晋卿先生慨然捐出青莲街的房产,作为译经基金。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共译出文言体15卷,马坚以白话文体译成9卷。哈德成阿訇虽未执笔,但在繁忙的教务当中,仍给予指导,提出意见,字义斟酌,训释商榷,无不询示过问。”18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局势较之以前更加紧张。哈德成命令马坚离开沦陷区,回到后方,继续译经。马坚遵从师命,乔装成商人的摸样逃出上海,沿着杭州、金华,一直回到自己的家乡——云南沙甸。
其实,早在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在上海的哈德成阿訇已经无法宁静的念经传教。淞沪会战时,他以中国回教学会的名义,与诸公收容难民,毁家纾难,使一大批难民得以栖身求生。“他在孤岛上,领导教胞,拥护抗战国策,传达中央(国民政府)旨意。敌伪想利用他在宗教上的地位,来分化中华民族;他们虽竭尽利诱威迫,但阿訇始终是处于委婉,不肯就范。”
马坚出走不久,上海完全沦陷于日军之手。延至1942年3月,日本人得知哈德成阿訇在回族中的声望,拟聘请他担任顾问。阿訇的处境,极度艰难。一生温和谦逊的他,再也不能坐以待毙,更不愿背上“回奸”的罪名。破解这一困难的前提,惟有远离沦陷区,不被胁迫利用,以保持清白高尚之节操。
在妻小一大家人的支持下,哈德成挥泪别亲人,化名马国成,独自于3月18日秘密出逃。当他行至安徽太和县时,听闻消息的中国回教救国协会,遂以白崇禧将军的名义,向他发来电报,邀他奔赴重庆,襄赞会务。
千辛万苦,来到重庆。然而,他对于重庆却毫无兴致。
善于团结人,是德高望重的哈公的天分。当他抵达重庆后,随即便被一群回族青年知识分子精英,簇拥在一起。他们中,有牵强附会的谢澄波、庄谐离奇的薛文波、海阔天空的杨敬之,常常来到阿訇房中,夜聊到十点多种,这才陆续离去,阿訇方能休息。而阿訇,对这些年轻的人的豪放与热情,也是满心欢喜,他也不时说些隽永的话,让这些青年知识分子的笑声响彻满屋。
中国回教救国协会拟聘他当十八梯清真寺教长,他不肯就任;拟聘请他出来担任教务委员会主任,他也不肯;白崇禧将军出面说话,他仍是不肯。他所想的,是去云南,是去沙甸,是去看望自己的学生,与自己的学生马坚一起翻译《古兰经》。
白寿彝先生,在此时与哈德成阿訇有过频频的接触,他曾撰文回忆过阿訇此时的心境——
阿訇在重庆住着,老是想着往云南去。他对我说:“我们心里总是觉得云南亲近些。”他委托燕翼替他买飞机票,并且不断的催促着。12月底,飞机票果然买上了,他也果然要走了……我再问他回重庆的日子。他说:“托靠主,快者两个月,慢者三个月。好在现在的飞机方便,说来也就来了”……阿訇走后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直没有返回重庆的消息。我和明远催促回协当局函促,仍是没有回来的信息。我想起阿訇悄悄地对我说的话,“重庆不是我们常在的地方”。我这才恍然大悟,阿訇一时不会再到重庆来了。19
1943年1月13日晚上8点钟,哈德成经昆明抵达沙甸。
次日,他在沙甸村为自己的学生马坚,主持了证婚礼。能够参加到这场婚礼,令他十分开心。此前,他曾希望马坚夫妇去上海结婚,此次跋涉万里,来到沙甸,第一件事竟是为其证婚,这让阿訇喜不自禁,始料不及。
在沙甸,著名实业家白亮成所办的养正中学,邀请哈德成阿訇为学生们代课。彼时,与哈德成阿訇执鞭养正中学的,还有中法大学的夏康农教授、同济大学的曹礼吾教授、北京大学的郑昕教授,以及西南联大、北京大学的大学生10多位。大阿訇与这些大学者际会沙甸,使得沙甸的那一代少年儿童,受到了第一等的两种文明的熏陶与教育。
哈德成大阿訇在沙甸,度过了他这一世最后的时光。每一天,他都在关心时局,期盼着抗战的胜利;另一面,他每日与马坚探讨着《古兰经》的汉译,期待着这部《古兰经》能够早日出版,偶有闲暇时便去养正中学客串,教授学生,与当地少年们漫谈。
至今健在的沙甸村金树全先生回忆说:“哈德成阿訇在沙甸,为养正中学学校的学生上课,不是最主要的,他的工作是跟马坚校《古兰经》译稿,他们校的非常认真,有时候他们都要争论好长时间,才能确定下来。”20
当年的养正中学学生、当代著名学者林松先生亦回忆说:“(哈德成老师与马坚)研究的中心议题,主要是从马坚的译稿出发,就其难点进行推敲。博学数国语文的哈老,戴着老花眼镜,在查阅各种文字的译本和有关注释,边比较对照,边口译大意。他的记忆力和对古兰经的熟悉程度,常常使举座震惊……”
哈公谢世数年之后,马坚翻译本《古兰经》陆续问世。
1949年和1950年,北京大学出版部和商务印书馆先后出版了马坚的中译白话文《古兰经》上册,包括一至八卷的经文以及马坚的注释。马坚在开篇的“译者序”中这样写道:
“这个译本,曾花了整整十年功工夫,曾经修改过好几次,我仍然觉得不满意。这十年来东奔西走,生活既不安定,精神又不充足,再加上各种疾病的纠缠,译经工作常常停顿,以致不能早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使哈(德成)、马(晋卿)、杨(福洲)三公得观厥成,觉得非常抱愧。”21
1943年,“一盏明灯熄灭了”
7月,是沙甸的雨季。
雨季的沙甸,好似上海的梅雨天,使人憋闷,哈德成开始觉得精神不爽。8月里,他开始患上了痢疾,每隔一天发作一次,后来每天发作一次。继而,白昼黑夜各发作一次,他已无法正常工作。斋月里,他封了两天的斋,便不能继续。沙甸当地的中医诊治后,没有任何起色。
哈德成的挚友、养正中学的创办者、著名实业家白亮诚先生,时卧病昆明,一时不能返回沙甸。但在电报中,白亮诚要求马坚等人将阿訇送至个旧,进行医治。但是,阿訇却决意不肯。马坚劝得次数多了,阿訇便说:“子实,你们莫要慌张,我自有把握”。
再后来,他只能每天吃写稀饭,后来改饮牛奶。身体日渐消瘦,以至于骨瘦如柴,但他最终不肯前去就医。
1943年10月16日,自觉危殆,才勉强同意去个旧的医院去治疗。四名壮汉,抬着架窝上的哈德成,急匆匆赶赴五十里外的个旧。此时,病入膏肓,元气大亏,医院也无奈。延至25日凌晨3点,阿訇在个旧医院归真。消息传来,驻个旧的驻军师长马继武将军,派数十名士兵,将阿訇的尸体护送至沙甸。
第二天,阿訇的殡礼在沙甸凤尾山举行,数千百姓前来相送。
葬礼上,有人掩面而泣,喃喃自语:“一盏明灯熄灭了”!
阿訇一去,八方震惊。
有关哈德成阿訇归真的消息,经国民党中央社以电文发出后,全国许多的报刊纷纷转发。随之,全国各地的唁电,不分昼夜,陆续送至沙甸这个小小的村庄。电报吊唁者中,不乏社会名流,也有许多在重庆的军政大员。这些唁电的到来,使当地邮政机构办事人员大为吃惊,他们不知逝者究竟是何许人也,深更半夜抄送电报,丝毫不敢疏忽延误。
白崇禧将军的挽幛中这样写道:
德成阿衡千古:
维我哲人,功昭圣教;籀译经文,创兴庠校;同仇共济,气慑岛夷;
间关万里,正义是持;洱海西倾,点苍南峙;帝所归真,舆讴罔既;
伫恢区宇,捷奏铙歌;高风远矣,伤如之何。
白崇禧敬挽22
著名文人政客、《赴康日记》著者唐柯三先生赋诗《哭哈德成教长在滇归真》一首,以示悼念:
病中心境最宜宽
噩耗偏惊播古滇
别未期年成永诀
道诚千载绍真传
遐迩沪上群情服
学贯中西一代难
吾德不孤文未丧
盼将后起继前贤
回族著名闻人、兰州马重雍先生哀词叹道:
民国二十四年, 余以蛰处甘陇,有东南之行, 欲以观光两大流域之宗教情形, 泊游白下。德成哈老阿衡由沪远道来访, 鬓须皤然, 盎貌粹骨, 望而知为醇谨之士, 吾教之清修人也。不幸天不整遗, 溘然长逝。回首前尘, 唏嘘不置, 爰为词以哀之——
伏生耄年, 传经授仪; 历汉晋魏, 昌明博及。
殿存灵光, 歌诵鲁壁; 呜呼先生, 抱道以去。
古人有言, 唯德莫斩; 张之奕世, 榘矮弥坚。
瑰意琦行, 屹立东南;人心赖言,维系吾道。
借以不颠, 乃遭困厄, 赍志台泉,方期共济。
失我元权, 苦雨凄风, 香花是荐。
……
哈德成阿訇谢世了。在上海的沦陷区里,有他80多岁的老母倚门而望,翘首等待,更有他的妻小,巴望着他的归来讯息。
病中时,哈公无一日不在期待着抗战的胜利。漫漫黑夜,战火频频,胜利一时难见分晓。他的隐忧,他的痛苦,惟有心知。卧病不起的最后时光里,他每天都希望看到报纸、读到家信。思乡怀眷,忧国忧民,各种的疼痛交织着他那颗疲惫不堪的身躯。
哈德成谢世后,杨福洲、马晋卿两先生在上海陆续归真,至此极力支持马坚翻译古兰经的三位重要人物,悉数缤纷凋谢,离开了人间。
1978年7月18日,哈德成的学生、72岁的北大教授马坚先生去世。时间又过了三年之后,马坚翻译的《古兰经》译本得以全部出版。这部汉译《古兰经》“忠实、明白、流利”,首先被广大的中国穆斯林所接受。其后,这部马坚翻译版《古兰经》又被世界伊斯兰教联盟,选定为标准的《古兰经》汉译本。这部汉译《古兰经》,酝酿时间之长,翻译时间之久,奠定了其发行量之最大、影响面之最广。
谈及哈德成与这部汉译《古兰经》,著名学者丁克家先生认为:“关于译经工作, 哈公的心血没有白费, 他的弟子马坚先生继承了他的嘱托和志, 终于将《古兰经》整部翻译为汉语, 并刊行于中国、伊斯兰世界以及华文文化圈, 博得了人们的一致好评和赞誉。大阿洪以及那一代中国穆斯林先贤们, 为了让教内外人士得以认识、了解伊斯兰精义, 他们尽其所能地探索, 不惜付出最大的心血和实践。今天, 当我们回顾大阿洪一生的奋斗足迹, 就像在读一部厚重的大书, 受益终身。”23
《圣训》中说:“一件工作,虽然进度缓慢,但只要持之以恒,贯穿始终,便是安拉最嘉勉不过的了。”
哈德成,以他的谦逊、仁让,凝聚了一个时代的人心。宣扬经典、培植人才、与人和善,以身诠释伊斯兰,主持翻译马坚版《古兰经》,以两代人五十年的努力,最终获得成功。斯人去后,世人皆以谦谦君子、德学昭远赞之。
哈德成埋体的凤尾山,云南沙甸村西面的一处小山。上山的路,是民居间隙里的水泥便道。依山势而建的民居,梯田般一节节伸向山林,与山林没有明显的距离。进入山林中,绿树常青、芳草萋萋,车水马龙、市井繁荣的沙甸村,又似乎就在瞬间被隔开了。这座山,非五岳名胜,但却从不孤寂,一年四季,每天每日,各地旅人鱼贯如织。
山之巅,有一处空旷平整的地方,建有一处高大的纪念碑,上书“沙甸事件舍希德纪念碑”。这块纪念碑,是为公平正义而奋斗、牺牲的那一代沙甸人所立。
纪念碑不远处的青翠里,簇拥着另外一处坟茔。
这是近世著名阿訇哈德成之墓。
坟茔前,纪念碑上镌刻着“弘扬伊斯兰文化的先驱”十个大字。1989年10月,哈德成阿訇纪念碑落成时,由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杨静仁题写。
生于陕西,砥砺异国,成名上海,埋体云南,哈德成的一生波折而多舛。马松亭大阿訇,是最后一位谢世的民国大阿訇,他活了很长很长,却也苦了很久很久。抗战岁月,他与哈公、静斋老、达浦老并称为东部抗战四大阿訇。马松老对于哈公,是了解的。
哈德成离开人间半个世纪后,马松亭为他写去了一幅挽联。而出自于马松亭笔下——这幅酝酿了半个世纪、迟到了半个世纪的挽联,分明情真意切的向我们说明了哈德成不俗而超凡的人生。
诵读马松亭大阿訇92岁时写给这位故人的挽联,让我们再来回望那一代硕彦名流、云从雾集、相惜互重、倾心家国的阿訇本色吧!
马松亭敬挽曰——
洁身卫道,我与君有同志焉;兴学育才,我与君有同心焉;往事思量,犹忆春申24联夜话。
景星庆云,吾教之经师仰之;泰山北斗;吾教之学者宗之;故人零落,那堪秋雨助愁怀。
注释:
1《热爱祖国,仇视侵略的哈德成阿訇》 林松撰文原载《云南文史丛刊》1989年 总第17期 第57页
2金宏伟、王义芳:《纪念哈德成大阿訇归真70周年》,原载于《上海穆斯林》杂志,2013年第4期
32012年3月,据上海回族乡老所谈。
4这则往事,参考了马同顺《哈德成轶事》, 1988年
5马同顺:《哈德成轶事》,1988年
6白寿彝:《哈德成阿訇》,援引自个旧市沙甸村主编《哈德成》,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1989年
7林松:《热爱祖国,仇视侵略的哈德成阿訇》,原载《云南文史丛刊》,1989年,第17期,第57页
8参考了丁俊:《成达师范与上海伊斯兰师范的阿拉伯语教学》,原载于《继承传统开拓创新——纪念成达师范南迁桂林70周年》,中国伊斯兰教协会主编, 2007年
9马全仁:《我国穆斯林学者哈德成》
10林松:《热爱祖国仇视侵略的哈德成阿訇——追忆抗日战争时期哈公在云南度过的最后岁月》,原载于《云南文史丛刊》,1989年,总第17期,第61页
11白寿彝:《哈德成阿訇》,援引自个旧市沙甸区政府主编《哈德成》,1989年,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
12冯炳南、蒋维乔、徐松石、哈德成等合著:《五教演讲》,铅印线装本,1941年上海出版
13冯炳南、蒋维乔、徐松石、哈德成等合著:《五教演讲》,铅印线装本,1941年上海出版
14冯炳南、蒋维乔、徐松石、哈德成等合著:《五教演讲》,铅印线装本,1941年上海出版
15哈德成序、冯炳南主编:《回教入门》 ,王博谦整理,民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图书馆典籍部藏
16白寿彝:《哈德成阿衡墓表》,见《哈德成》,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年
17尹伯清:《哈德成传略》,原载于《月华》杂志
18金宏伟、王义芳:《纪念哈德成大阿訇归真70周年》,原载于《上海穆斯林》杂志,2013年第4期
19白寿彝:《哈德成阿訇》,原载于个旧市沙甸村主编:《哈德成》,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1989年
202013年3月26日,作者与金树全先生晤谈于其沙甸寓所。
21李振中:《马坚传》,宁夏人民出版社,第112—113页,2000年
22《中国回教救国协会会刊》,1944年,第6卷,纪念哈德成阿衡专号
23丁克家: 《虔信垂范
德学昭远——哈德成大阿訇史迹述略》,原载于《回族研究》 2006年第5期
24春申,此处指上海。抗战爆发前,马松亭大阿訇曾应哈德成大阿訇以及上海伊斯兰师范学校之邀,莅临上海,为学生们短暂授课、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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