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引用當時不少報紙與文人學者,評價王靜齋阿訇的古蘭經譯本
说不尽的王静斋
2015-11-04 14:57阅读:1,007
爬在客厅地板上,铺开收集到的王静斋阿訇(1879—1949年)的资料,一页页地阅读,一点点串连起这位伊斯兰长老的生平行状。渐渐地,我看到了一种罕见的宛若千古春秋游侠名士的正气,在浮浪中逆流而来:
“(他)很像画里的寿星”,给人“饱经风霜与变故”的感觉,有“谈吐不俗有学者风”。“终年总是一件蓝或灰色布袍裹身,乍看去像商人又有些土气”。“眉宇间有一种严肃的凛然之气”,对人“从来不摆大阿林(学者)的架子。”
不知别人怎么看,我是极喜欢这样的学者形象。2015年9月,我们去宁夏韦州东阳女校看望学生,在教室黑板上罗列出20世纪几位大阿訇的名字,王静斋竟享有最广泛的知名度。究问原因,学生们说他是第一个汉译《古兰经》的穆斯林,大家仍在参考他在1946年出版的译本。事实上,王静斋这个名字,早已成为中国穆斯林一个灿烂的符号,是正义与良知的代名词。青年时代起,他就以一个阿訇的身份,肩负起中国伊斯兰教的发展与中国社会的改造之责。他说自己所向往的生活是,人间正义磅礴,世界光明大同。
1922年,43岁的他去埃及求学。在艾资哈尔大学,他与坦达威老师讨论“爱卧代尼是属伊玛尼”。老师强调:“父母之邦,各有维护之责,一旦不幸,财产被夺,妻子离散,尤当振起精神,与强权者相奋斗。只知礼拜,不问其他,而独不以国破家亡为耻乎。”两年后,王静斋回到祖国公开发表文章《谨守回教与爱护国家》,明确自己的国家观念:
国家,为吾辈国民同胞生死之地,食毛践土之区……(国民)为国而挺身冒险,皆利国利家之道。遇难苟且,贪生畏死者,岂能得自己之生存乎?国家存亡之秋,人人不免一战。为国家捐躯者,其人虽灭,而其名永存于世也!
不久,济南惨案爆发。他说日本人在山东杀人如麻,盘踞要津,视我中国无人——“此刻吾人纵然无力与之相抗,然亦必须将此奇耻大辱,铭记肺腑,永远莫忘。”更呼吁:“我回教人亦是民国之主人翁——生于斯亡于斯,祖宗之庐墓,各人之财产无不寄于斯,与其他汉族,教虽不同,而于国家应尽之义务,应享之权利则一(样)也。”
王静斋的出场,闪耀着人的真性情。
出身天津宗教世家的他,自幼养成说话行事一就是一的耿直品格。15岁那年,向来顽劣的他认识到求知的重要性, 自诩“立志有功于社会”、“预备服务人间”。从此,他投身经堂,兼习中、阿、波、英文。热情极高的他,总有疑惑求教老师,在同学中鹤立不群,不到半年就遭到同窗的痛恶,被迫离寺。以后另投河北某地清真寺求学,不到半年,他认为老师品行尤劣,自己毫无进益,于是选择离开。性格使然,成长路上的他总比他人艰舛。
18岁那年,他在河北幸遇于勉斋、海思福两位名阿訇。于、海二氏的学问和风度,能够使他服膺。此后八年,他求学于氏门下,却读遍了海家的藏书。1905年,26岁的他穿衣挂幛,成为一名阿訇,积极推行遵经革俗。然而他的讲经传教活动并不怎么顺利,常与“教中庸人发生口角”。每次激辩过后,结局都是他忿忿离去,屡屡辗转。以至于服务社会没多久,相熟的人给称他是“王半年”,意思说他直言不讳,动辄与人发生争执,每到一地多待不到半年。
王静斋的成名,与自身性格也有莫大关联。
1913年,在华西方传教士季礼斐,把诋毁伊斯兰教的《回教考略》译成中文,在京沪一带广为印发。王静斋得知后,岂能无动于衷?他隐居在山东宋庄清真寺,汉译印度阿訇赖哈麦图拉维护伊斯兰的《抑祝哈尔汉各》,与基督教展开对话。起译时,正值夏日炎炎,蚊虫叮咬,他每日忍着痛苦,饿着肚子工作。有一回饿的实在受不了,跑出去向一个叫满来臣的穆斯林,求得一块玉米面饼子充饥。1914年底译成《回耶雄辩录》,隔年又译《回耶辨真》。艰苦环境中完成的两部卫教译作,使30岁出头的他声名大噪。
成名之后的王静斋仍然一身清寒,他自嘲:“功名富贵,不足为乐,以其俨若过眼云烟,难望持久,知识为随身之珍重,知者纵至落魄奇穷而不觉为苦。”他还坦率地说:以自己的学识当个阿訇绰绰有余,若要登上大雅之堂则欠缺很多。
有一天,他在《东方杂志》看到“无钱旅行家”如何周游世界,于是仅带30元跑到上海,准备出游。终因川资太少,被人劝回。他有着理想烂漫人格崇高的一面,也有着寻常人一样的弱点——好为人师。40岁那年他说自己肩负教化群众、掖导后生,使之彻底明白伊斯兰教义、各守宗教范围的使命。实际上,他在清真寺里教过一些学生,但没几个赞成他的。对此他解释说:“(我)最肯尽力教学生,不过是规矩太严,惹得学员不满意。”
1924年起,国民党中央机关报《民国日报》称他是大阿訇。王静斋与国民党渊源很深。宋教仁改组国民党后,他加入了国民党,开始“参加国事运动”。在他看来,这两种身份并无冲突。缘何加入国民党?他说庚子国难那年,他在天津港乘船时,遭到洋人乱枪扫射,险些丧命,辛亥革命后更坚定地认为只有国家才能保护阿訇。40来岁的他,就被《民国日报》称之为大阿訇,他该释放出过怎样疾呼的巨大能量?
1927年,48岁的他在胞弟和儿子的帮助下,创办了《伊光》报,在穆斯林中鼓吹爱国,此后十几年不曾停歇。每期所刊发的稿子,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写的。“他住在一间光线很暗的屋子里,穿着很不讲究,深色的旧袍子,连扣子也扣不整齐。他坐在炕桌旁边,桌上摆放着经书和笔纸。”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他颇具气概的写到:“教中的事,凡是与国家有关的,我们不必官府来催促,要自动地办起来,谁有实干的能力,谁即伸手便干,别客气、别观望、任劳任怨……必如此,才称得上是为国为教;必如此,才能为宗教增光辉,为同道振声威。”
七七事变爆发后,他“惹起日本人的注意”,成为日本侵略者拉拢的对象。他闻风逃出北平,一路潜至郑州。紧接着,他与时子周在郑州发起成立中国回民救国协会,以此与日寇扶植的伪中华回教公会相对峙。很快,中国回民救国协会被国民政府放大运用。也在抗战爆发后,他调整了《伊光》办报内容,“一变宣教义、正旧误的(办报)本旨”,“乃努力于有关抗战的宣传,欲唤起全国教胞抵御外侮、爱护国家的情绪。”
八年艰苦的抗战时期,他过着“穷极凑合”的日子,每流亡到某一地,便把报纸办到某一地,发行到某一地,救国思想宣传到某一地。1939年,《伊光》出版第100期时,他呼吁教胞停止教争,“以国事为重”,“统以国敌——日本为对象。”如果“自相扰乱”,只能“令人笑话我们麻木不仁,毫无国家观念。”他还呼吁各地清真寺教长,要打破“回汉各具心理”的陌生感,在文化上沟通双方,加深回汉的情感,精诚团结,抵御外侮。
1939年9月18日,适逢国耻日,这天流亡在湖北宜昌的他“自感沉痛”,独自“呆坐了一天”。在宜昌开往成都的轮船上,他用皮箱充当写字台,写下这么一段话:“救国救是救教,国权一日不恢复,则宗教就增加一日的堕落,国家恢复失地,正是维护我宗教。”虽不能执干戈以御外侮,而他以《伊光》报为阵地,写作发表了大量激励人心的稿件,坚定着穆斯林抗战必胜的信心。挥斥方遒,从容自得,他对战争仿佛早有胜算。
4. 汉译《古兰经》,是王静斋毕生最重要的成果。
1925年,在北京好友侯松泉的支持下,他端庄举意,开始了漫漫20多年汉译《古兰经》的宏图伟业。他确定译经标准:“把原文原意赤裸裸地披露出来”。在谈到汉译《古兰经》能使穆斯林与非穆斯林了解到伊斯兰教义的重要性时,他曾举例说:“假若马克思全集、列宁丛书,人手一篇,均悉其义,则中国各省绝少任何之反动也。”他是阿訇,但对当时中国社会有着自己的理解。
译经艰巨,尚有另一种困难来自民间的无端指责。一天,有人发来匿名信斥责他:“侯松泉(支持你翻译《古兰经》),真是有眼无珠,被你所骗”如何云云。实际上,他早年汉译《伟嘎业》出版后,就有人指摘说这本经在教法经里,位居第五位,而今译成汉文,万万不可靠。王静斋登报回应:“你若认为别人的译著为不驴不马,你们也可以捡那可靠的教法经译出来一种……不如此,竟站在一旁说风凉话,良心何在?”
二十多年的漫漫译经岁月,他给自己制定出严苛的进度。“每四日必须完成一卷,白天若遇耽搁,夜间即工作到中夜也要完结他一日所预定的程限。”时人王梦扬介绍说:“除参考典籍及私生活外,每日至少要写二千字,王公治事之勤,用心之专,真令一般后生咋舌了。”他说自己常常觉得很累,但仍要日夜兼程——“有时夜不成眠,或半夜即醒,腰酸腿麻,手指觉痛。”
七七事变后,他流亡大后方,“随处译经,在困苦中得到精神上的安慰。”他对每章每节详加注释,并对每节经文颁降的原委都考证清楚,无一缺漏;有助于抗战的经文,则多加注释并藉之有所发挥。
1932年,《古兰经译解》(甲种本)在北京出版。
1942年,《古兰经译解》(乙种本)在银川出版。
1946年,《古兰经译解》(丙种本)在上海出版。
当代著名学者林松先生如是评价:“甲本,首次直译于阿拉伯原文;乙本,是过渡性的新尝试;丙本,则是千锤百炼之结晶。”其实,早在王静斋《古兰经译解》(丙种本,白话文版)出版后,时人便认为是:“为回教人自作,其文学方面之价值如不具论,要其措词立言, 自较真切。”无论如何评价,王静斋在二十多年的努力下,《古兰经译解》三种版本的面世,业已造成了中国伊斯兰教历史上重要的里程碑事件。也有人说:“他择善固执,毕生从事译经,其成就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5 王静斋汉译《古兰经》,在中国社会并非孤立的文化事件。他的《古兰经译解》(甲种本)在1932年夏天出版后,旋即就引起了整个中国学界的注意。章太炎、胡适之、梅贻宝、张星烺、钱穆在内的大学者都知道他的存在,顾颉刚在《大公报》称赞:“王静斋阿衡的著作有《古兰译解》和《中阿大字典》等书,都是很费心力的巨著。”顾颉刚的好评价引起了连锁反应,回族知识分子撰文称赞:“王静斋的这种中阿合壁的创举,确是回教文化运动中的一个新开辟。”稍后,章太炎读完《古兰经译解》(甲种本)说:“宋明理学,体天明道……似不无受了伊斯兰哲学的影响。”
国内媒体认为《古兰经译解》(甲种本)的出版,是一次文化事件,并且纷纷予以报道。《天津益世报》客观评价:“查《可兰经》为回教惟一圣经,至于内容如何,其力量何以能支配远东各民族,久为现在从事社会学者、及宗教家所欲知之事实,该经迄无华文印本,殊为憾事,兹闻译经者,对《可兰经》之奥妙加以解释,且译笔流畅,极便于研究,亦中国学术界一大贡献也。”
1942年,王静斋的《古兰经译解》(乙种本)出版后,《宁夏民国日报》评价说:“译者特别对经文中关于抗战的教训,着力提出,以便适应于大时代的需要,诚为伊斯兰是适应各个时代、不拘任何的空间的经……因此我们说这个译本是时代的普及本。”
1946年,他的《古兰经译解》(丙种本)白话文版得以印行。此时,他的声望达到了顶峰。在战争频仍的旧中国,这个版本得到了整个中国文化界、知识界的瞩目,并且在当时引起了不小轰动。《大公报》称颂他:“对于回教经典译述甚富,沟通中阿文化,厥功甚伟。”
蒋介石也曾关心过王静斋的译经事业。1939年,蒋介石派人在甘肃找到王静斋《古兰经译解》(甲种本)阅读,明确指出要通过汉译《古兰经》,凝聚和团结到中国抗战的一部伟力。白崇禧闻讯后,指令中国回教救国协会对王静斋的译本进行审查,拟以王静斋的汉译本为蓝本,进行完善后印行。同时,“委座(蒋介石)致函王阿衡静斋”,明确告知“拟以其私人译本为第一参考本”,请其继续从事译经。
接到蒋介石的消息后,王静斋欣喜万分。此后,蒋介石责令拨给的译经经费迟迟不到,“以致(译经)无从着手进行。”急于干事的他,认为中国回教救国学会人多主意多,不利于开展工作;又误以为经费已到,只是中国回教救国协会有意搁置。因而他在一怒之下,携眷远走宁夏,继续为他的译经寻找出路。
正是有了一批如王静斋这样的回族知识分子对伊斯兰经典的研究, 才使《古兰经》从宗教职业者的书斋走向更多的穆斯林家庭,走进整个中国社会,并且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而今,王译与北京大学马坚教授所译《古兰经》并行于世。此外,王静斋译本在海外华人中仍拥有大量读者。
6
他特立独行,脾气极大,人称回教鲁迅。在重庆时,中国回教救国协会正在酝酿理事长人选,有人在会议上推举某权贵。岂料,他听完之后竟严肃地说:“既是回民协会, 怎能选那种胡吃的人当头头”。他此言一出,举座震惊,鸦雀无声。
在宁夏时,他是省主席的座上宾,慕名来访的达官贵人很多,以至于他的译经工作受到干扰。索性,他在门口挂起一个木牌,上书:“欢迎赐教,谢绝闲谈”。前来看望他的人望而止步,很多人对他表示不满,而他并不在意。
白崇禧、马鸿逵是国民政府的政要,也都是王静斋汉译《古兰经》最重要的两位支持者。但是,他对人家都曾动过怒。有一回,白崇禧发表了一通背离《古兰经》的行外话,他闻讯后在银川以《白健生大放厥词》为题写了篇文章,发表在《伊光》报上,他明人不做暗事,还把报纸专门寄给白崇禧阅读。白崇禧对他也无奈,只能说他“措辞失当”,警告他“以后应谨慎行事”。
又有一回,宁夏省主席马鸿逵在永宁王太堡别墅约见王静斋、虎嵩山两位大阿訇。他俩去了之后,马鸿逵临时有事出门,嘱咐他们先用餐。他不高兴了,拉着虎嵩山的衣袖说:“我们来了,他又走了!走,我们还是不见他了!”说罢,就离开了马家别墅。知情人说他是“别扭团团长”,他听完竟然格外自豪地说:“鲁迅有一句名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一生就是别扭团的团长,我只是他的团员。”
1942年夏天,宁夏省主席马鸿逵主持出版了他的《古兰经译解》(乙种本)——经堂语本。每次石印局的主事金先生,拿着大样给他看时,他总是因为对方的错误,要大发一通脾气。慢慢地,石印局的人都不敢来见他了。1946年,白崇禧帮助他在上海出版了《古兰经译解》(丙种本)5000册。有人说起他不给白崇禧、马鸿逵面子,而他则说:“他们出钱帮我翻译出版《古兰经》,为的是教门,而不是为我个人,而我本人也不愿趁此发迹。”
助手马福龙说,他在宁夏时心境不佳,常发脾气。但是,相处一段时间后又发现:“(王静斋)宝贵的性格使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卑膝和媚骨。他是阿林中的钢,是个硬骨头,是民族的脊梁。”马鸿宾将军读过他的文章,称赞他的杂文有鲁迅之风,将军还风趣地对他说:“你爱吃辣子,你吃完辣子,就不要吐辣子了。”他听完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7. 他一生清寒,而内心高贵,且有远见卓识。声名赫赫的他,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往往是居所之内,独有只床,经书之外,别无他物。尽管在社会上、在教内外有着极大的声望,但朴素的情怀延续了他的一生。有一回,他在北京街头偶遇一个宛姓穆斯林,宛姓人得知是王静斋时,大惊失色地说:“近年来王静斋三字,震我耳鼓,说其如何阔绰……而今相见,何言奢华,我今始知外间之讹传不足信也。”
他是一个很不幸的父亲,从来不隐藏自己的情绪。女儿王汝瑜回忆:我大姐1931年突然去世,父亲悲伤过度,几个月不出门。胞兄王宝琮生于公元1910年,父亲办《伊光》月报时,胞兄高中刚刚毕业,就帮着去办报纸,校对、印刷、发行。《伊光》三周年时,胞兄结婚了,后来有了一个儿子。1933年冬天,哥哥23岁,由于工作上的长期疲劳,再加上因为琐事生了一肚子的闷气,突然病倒了。中医上说,这种病是“气冲筋”,不久后哥哥就因医治无效去世了。不久,胞兄的儿子、我一岁的侄子也夭折了。父亲做主,我嫂子也改嫁他人了。后来很多年,我父亲整天晚上睡不着觉,心里耿耿于怀,母亲也一度精神失常。
王静斋有着宗教家达观的一面,也有着为人父者苦痛的一面。然而,他的坦率和开明使他能够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内心。1946年5月5日,美国基督教传教士毕敬士在上海采访到了王静斋。在毕敬士看来,“他是个著名的穆斯林学者”,“有敏锐的政治家意识和头脑”,“政治立场是走中间道路。”毕敬士还说,抗战爆发后王静斋在河南发起成立了中国回教救国协会,以援助国民政府,但是国民政府却把这个组织交给了地位显赫的白崇禧。“他(王静斋)抱怨说,国民党利用这个组织作为自己的工具,同时不赋予它真正的权力。现在,共产党正试图与穆斯林改善关系。”
他赠给毕敬士的名片上,写着行政院参事、中国回教协会总会监事的身份。这说明,尽管对国民党抱有很多不满,但身为元老级党员的他并没有放弃国民政府。毕敬士看到了他的名片上,写着他的著述和翻译的书目,计有:《中亚字典》、《伟嘎业》、《至圣穆罕默德史略》、《回耶雄辩录》、《回耶辩真》、《真境花园》、《古兰经译解》等。他还对毕敬士说:“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可以联合起来,为中国的宗教生活而奋斗。”
8. 从他一生的经历来看,“客者”是他的标签。在那个国家破败,生死存亡的时代里,他行踪飘忽不定,居无常所,即便身为分文,也要心忧天下。南京沦陷后,大量难民涌入武汉,流亡汉口的王静斋不忍坐视,说服回族大实业家陈经畲创办难民救济会,分设6处收容难民5000多人。“按日供给食宿,每餐有菜两份,每周整队出外理发沐浴一次,集团生活颇有条理。”国民政府军委会得知后,传令嘉奖。
同时代的阿訇人物中,马松亭办理成达师范,达浦生办理陇东伊斯兰师范。痴心于汉译《古兰经》的王静斋,并没有像他们一样领导起一所新式穆斯林学校。他早年就说过,自己的性格不允许去办学,他所肩负的任务是译经和办报。尽管如此,并不妨碍他是一位优秀的客座教授。实际上,他在这两所学校都曾担任过客座教授,并且极为关心学校的发展。
1942年深秋,他离开银川,来到平凉,应邀出任陇东师范阿专班班主任。时任校长马汝邻说,请一个全国闻名的大阿訇来担任班主任,实在是屈尊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答应了。陇东师范阿专班成立后,许多投考的学生就是冲着他来的。旅居平凉近三年间,有意栽培了一个戴眼镜的河南籍学生——陈慧。这个叫陈慧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日后声名显赫的陈克礼。
1945春天,66岁的他已不能按时给阿文专修班上课。国立陇东师范阿专班的学生,集体去找校长马汝邻请愿无果。随后,学生代表前去找王静斋讨要说法,否则两便——实际上,就是学生要求罢免王静斋。学生代表之一陈克礼说:“你翻译的书好,自然是好事;可你贻误青年,却是不可原谅的。”听罢,他非常恼火,冷冷地对陈克礼说:“我素常最喜欢你,你不该带头反对我”。说完,背着身子蹒跚走开。
陈克礼并不知道,此时的王静斋已被肝病所困。几天后,王静斋结束平凉的教学生活,独自悄然前往兰州。
王汝瑜回忆:“父亲当时是肝病,肝部长了个瘤子。他去兰州是为了治病,但又不告诉我生怕我担心。在国民党兰州陆军医院就医进行了第一次手术,当时,医院的医生要他上麻药,父亲执意不肯……手术取掉了两根肋条。一起的病号还有大夫们,都称赞他是老黄忠。”
9.女儿王汝瑜年轻时,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曾担任过宁夏女师的教员。1940年代初期,王孟扬做媒,她嫁给了复旦才子、甘肃古浪县县长孙克武。孙克武是贵州安顺回族人,与当时的甘肃省主席谷正伦同一籍贯,加之才华出众,因而颇得谷正伦的器重。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王静斋抱病返回内地。一则为出版《古兰经译解》(丙种本)而奔波,二来探望暌违已久的家乡故旧。王汝瑜说:“父亲是从兰州与我们分别的,从此他就离开了西北。再后来,我和父亲同在贵州、近在咫尺,也不曾谋面。我对父亲最后的印象,就是1945年离别的那天,他穿着陈旧的打着补丁的蓝布袍子,挥手向我告别。”
回到京津后,他受到了家乡子弟隆重的欢迎。患疾日重的他,依然关心着各地教务,他活动的身影也不断地出现在主流报端。此间,他还以“中央回教总监”的身份前往河北视察教务。在沧州南门外清真北寺演说时,突降大雨,人们站在雨中聆听大阿訇的演说,没有人中途退场。他说:“沧县实为华北回教发源地,而目前回教教育日见退步,实为可惜。并谓今后应注意两点:(一)振兴教育,发扬回教教义;(二)打破古新行之分,以期宗教融合化一。”由此可知,此时他所关心的仍是回族教育、教派团结、回汉各族团结问题。
1946年10月上旬,就在《古兰经译解》(丙种本)即将出版的前几天,他的胞弟王济民突然去世。至此,长子王宝琮、胞弟王济民这两位协助他创办《伊光》报的亲人,都已先他而去。他痛心欲绝地说:“余心情极悲伤”。
1947年4月,68岁的他完了毕生最后一部译著——波斯诗人萨迪的名著《真境花园》。出版商在序言中恭敬地介绍:“王静斋,吾教之耆宿,阿林硕彦也,数十年来,率真守教,淡泊功利,埋首苦干, 孜孜不倦,以译著为职志;如天经之汉译,中阿字典之刊行,阐扬正道,裨益内外,辅弼教育,领导后学;至伊光报之编辑,教化广阔、泽及全国穆民,丰功伟绩,诚胜于任教一方也。”斯言非虚,这是人们对王静斋公允的评价。
10. 转眼之间,昔日不羁的幼童已到病痛缠身的晚年。流水的生涯里,王静斋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孤独上路。没有哪个人能够终日雅奏相伴,你甚至看不清谁是他的高山流水。然而,大家却由衷地敬重着、怜惜着他。1947年秋,学者王孟扬在南京遇见了须发苍白王静斋,得知静老行将去安徽寿县清真寺讲学时,顿觉迟暮凄凉。
1948年,他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从安徽寿县出发游历西南各省,考察中国回族教育现状。年底,受中国回教协会派遣赴,飞跃海峡,创设台北第一座清真寺,担任首任教长。他在台湾仅仅生活了几个月,便难以忍受当地的气候,加之病痛所累,匆匆在1949年的春天返回大陆。
女儿王汝瑜回忆:“父亲没有钱治病,他骂过的白崇禧将军把他接到香港、广州,几年间先后做了四次手术,加上兰州的一次,总共是五次。所有医疗费用,都是白将军出的。”他在广州就医期间,有回族同胞观察到:“他脸色因为肝病而发黄,眼珠都鼓出来了,但他仍不停地看书写作。”
1948年秋天的旅途中,他忽然接到了学生陈克礼的来信。陈克礼在信函中,详细汇报了自己的学业进展情况,此外特别向老师道歉——称三年前在国立陇东师范学校时,对老师的出言不逊。这时候,陈克礼已在他人口中,得知老师已经患病多年,内心充满深深地歉疚。
王静斋在复函中痛快地说:“余已进入垂暮之年,精神不及以往,但是仍在执笔苦干抢做未竟之工。能否如愿以尝,只待今后的寿限为定。嗣后盼望常来信联系。人到老年,深盼青年扶持,一切思想落后,更望青年予以指正。”
信文里满是期望,没有责问,不加嗔怨,这是大师的胸怀和风采。陈克礼接到老师的复函后,愧悔万千,在日记中说:“想起三年前在平凉我们罢免他的事情来……这个老头实在得很,性直爽,心中没有坏点(子)。我以后应该跟静老学,按我的性情,很可能走到静老的路上去,他的衣钵我应该来继承。”
时在北大读书的马福龙,也和晚年王静斋保持着书信联系。但是,“(静老)每次来信并未提到有啥疾病。”
11 他最后的时光在贵阳度过。1949年4月上旬,白崇禧派飞机从广州把王静斋护送到桂林。随后,他从桂林启程,间关跋涉,于5月上旬抵达贵阳。贵阳清真寺的教长听说王静斋阿訇回来了,立即辞学,重当学生。
王静斋来贵阳,实际上是想和女儿王汝瑜见上一面。那时候,女婿孙克武已经辞去甘肃省古浪县县长职务,携妻王汝瑜举家回到了贵州平坝县家乡居住,静观时局的变化。1949年春天,国民党原甘肃省主席谷正伦转任贵州省主席。履新贵州的谷正伦,使用旧部,再三请出孙克武襄助自己去处置地方政务。
孙克武、王汝瑜夫妇接到父亲来到贵阳的讯息后,却不能及时前去探望。当时,王汝瑜在百里之外的家中照料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而丈夫孙克武则在更远的安顺担任县长。王汝瑜回忆:“父亲无常的当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牙疼,突然就惊醒过来了,心里只想着父亲。那时是凌晨三点,天下着大雨。我再也等不到天亮了,连夜就叫了滑竿,抱着孩子往贵阳赶。一路跌跌撞撞,第二天清晨七点多,才赶到了贵阳。”女儿赶至贵阳时,父亲的埋体已经送至贵阳郊外的白桦山上。大阿訇归真的那天,是1949年5月25日。
毕生辗转奔波,王静斋最终没有等来河清海晏,阖家一聚的日子。他归真的消息传开后,全国各地穆斯林纷纷举办了纪念活动。是年秋天,新疆二十万回族总教长马良骏阿訇闻讯,率领迪化二十三坊回族穆斯林,隆重举行纪念活动。“在乌(鲁木齐)市首坊陕西大寺, (人们)以搭芦席棚、宰牛、炸油香, 开念古兰经的方式, 来悼念这位为伊斯兰教鞠躬尽瘁的大阿訇。”
人的一生,总会被涂抹上时代的色彩,但是一个人的秉性与学识却能影响到自己可能企及的高度。王静斋阿訇用自己毕生的经历,回应了今天的我们所在意的许多现实问题,且以行动者的姿态留给我们丰厚的思想资源。译经传教、办报救国,构成了他人生的主题词。他有着书生的狂狷傲骨,也有着伟大的旧道德、爱国心。从他毕生的努力来看,他的事业与中国社会发生了互动,产生了共振,并且得到了非穆斯林同胞广泛的理解和尊重。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王静斋阿訇不仅是宗教的宣扬者,仍不失为社会的改造者,国家的建设者。
一代宗师,厥功甚伟,被众拥戴,但却毕生简朴,向来都缺少钱用。在他归真的时候,已身无长物,留给女儿的惟有1945年秋在兰州分别时的脑海影像。从此以后,他在1940年续娶的妻子——四川雅安刘汝馨女士,怀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孑遗,隐居都江堰,开始了漫漫岁月的坚贞相守。
数年之后,有过一面之交的美国传教士毕敬士接到了他谢世的讯息。随后,毕敬士在早些年写好的关于王静斋的笔记中,补记了阿訇归真的详细日期,并在末尾处添加了四个字:中国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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