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2日 星期二

马在渊:漫谈六角帽

從全球史的視野探討中國穆斯林的六角帽歷史

服饰是人类相互区分和识别自己的一个标识,在东西方文明传统并没有完全打破的时代,在街头看见一个身穿长袍的人很容易就知道这是一个中国人,看见身披纱丽的自然就是印度人,而西装革履的当然是欧洲人了。过去服饰区分族群,以致于有位欧洲人写了一本名叫《穿蓝色长袍的国度》,这是一本有关中国的游记,在外国人看来,当时的中国满大街都是清一色的蓝色长袍,那几乎是中国人留给外国人最鲜明的形象了。而今,这个国度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让人一眼记住和认出的东西。

中国的穆斯林也是一样,为了标识自己的族群和信仰身份,往往会头戴帽子,不废衣冠之礼。昨天一个穆斯林朋友还在问我,穆斯林为什么要戴帽子?我则回答,需要问问为什么现在不戴了。在上古时代的任何文明里,冠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头是最为贵重的地方,似乎是和天相接通的,所以要小心仔细地保护和尊重。那个时代,如果不戴帽子而出行,简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似乎和今天不穿裤子出门一样。


今天的中国穆斯林绝大部分头戴圆顶帽子,但是有一个特殊的族群,喜欢戴六角形的帽子,并成为他们的一种识别系统。这就是中国的哲合忍耶。关于这个六角帽的来历,哲合忍耶都说是道祖太爷马明心从西域带来的,并对六角和尖顶作出了他们的一种解释。很长时间,我认可并接受了这一说法。但是后来随着更多的例证的发现,对此说我有了新的思考和怀疑。因为你首先在西北就会发现,戴六角帽的并不是哲合忍耶一家,嘎德仁耶的一些人也会戴这样的帽子,我看过一些嘎德仁耶老人家的老照片,赫然头顶六角帽。我心想,大概是仿照学习哲合忍耶的吧。直到有一次,在天津的遭遇颠覆了我的观念。我在天津南大寺礼拜,看见几个头戴六角帽的乡老,心里很奇怪,心想,哲合忍耶难道发展到天津了吗?一看乡老的气质绝不是外地人,是地道的天津土著。带着这个好奇和亲切感,等下拜的时候,我迎上去一个赛俩目,问其中一个乡老,您老是哲合忍耶吗?这个乡老纳闷了半天,然后字正腔圆地说,我是格底目。这就让我大惑不解了,出于礼貌,不敢再问什么。

第二次再去天津,已经忘记了此事,但是在天穆村的清真寺,看到了更多的本地格底目回回戴六角帽出入清真寺,让我再次诧异。诧异的还在后面,2013年北京国际书展,沙特作为主宾国成为这次书展最大的亮点,在书展突然看见一位沙特的白衣长者器宇轩昂地迎面走来,让人震惊的是他没有戴印象里沙特的披巾,而是端端戴了一顶白色六角帽,简直让人错愕,但细看,和哲派的六角帽在尺寸大小上稍有不同,但是形制几乎一模一样。我已经忘记了那一年书展上发生的事情,但唯独记得这个细节,可惜当时不好意思冲人拍照,否则是一个很好的素材。


出于这次震惊,我开始思考六角帽的来历,果真就如哲派所传述的一样吗?我开始从史料里检索。明代是中国穆斯林服饰发生巨变和定格的一个节点。明太祖朱元璋登基初始,就下诏书禁止胡服、胡语、胡姓……这一政策直接加快了中国穆斯林的本土化进程朱元璋大力推行的服饰改革中出现一顶好玩的帽子,叫六合一统帽,其实就是清代的瓜皮帽,六合一统帽的制作往往归于朱元璋的手笔,说是天下平定,六合归一。把伟大创新归功于伟大人物的个人行为是人类历史书写的惯常笔法,就像传说中山装是孙中山发明一样,先不论朱元璋是不是像孙中山创作了中山装一样创作了六合一统帽,但是六合一统帽绝不是创新,而是有原型的

明代笔记《事物绀珠》中载: “小帽六瓣金缝,上圆下缀檐,国朝仿元制。(哲合忍耶至今也把六角帽叫小帽)隆庆年间任山西巡抚的靳学颜在其著作中也写道: “元人帽制必圆而六瓣。归于伟大人物的创造只不过是在沿袭了前朝的基础上稍加改变而已,去掉了帽檐。而有意思的是元代的帽子也是元人在六瓣帽上加了帽檐的创新,明代去掉帽檐的六合一统帽其实是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这个帽檐去了加,加了去,真是城头变换大王旗。网络上检索六合一统帽,会出现一张蓝袍白须的长者头戴这种帽子,气度雍容,望之若仙,不知道画的是谁,也不知道作者是谁。甚至有传言说这就是经堂教育的倡兴者胡太师巴巴,这种说法没有任何历史凭据,但其气度和高鼻深目络腮髯虬的长相颇有穆斯林长者的风范,且绝非等闲。但中国穆斯林学者在明代戴这种帽子,显然已经是定制了。

中国穆斯林自己的史料中依然有线索:

古今冠服,异代不同,异处不同,凡居属国,遵而服之可也。至入寺瞻礼之时,大祀朝会之际,以及丧葬大事,仍着弁为存古礼。弁,古服也。其形制,上小而尖,下大而圆,用羊鞟、鹿鞟、布羯【褐】皆可为之。有单、有夹、有棉。有六缝、十二缝、二十八缝。单者多六缝,棉者多二十八缝。天方之人,多用皮弁,十二缝、二十八缝,至有四十缝、五十一缝者。东土之人,多用布弁,六缝,从简也。 或曰:弁冠,天方之服也,居东土而服之,未免为异服矣。曰:子以弁冠为异服耶?子亦知东土先王之制乎?周礼曰:天子皮弁,以临大祀。六经图式:弁,上锐下圆,鹿皮为之,用十二缝。视吾之所谓弁冠,未见少差。然则冠服之制,原来大同,第后人未之察耳。不考古礼,不服古服,则不知古人之所用,而遂以弁冠为异服,子之讥,将谁归耶?抑或尊贵大事用之,鄙贱之事,不用可也。)《天方典礼卷十五》

弁,就是冠,介廉公说回教的帽子是上面小而尖,下面大而圆,天方多用皮子,东土用布,六道缝,天方的缝可能更多。有人认为这是奇装异服,介廉公引经据典说,这和中国古代天子用的礼帽是一模一样的,现今我们丢弃了这个礼制,反而讥笑回教人的帽子是很没有道理的。《清真释疑》在解释帽子的时候基本沿袭了介廉公的说法,只不过延伸了一些。

我初读介廉先生对帽子的论述见他推到天方,原以为不过是为了一种正统的说法而已,及见到书展的沙特老者的六角帽才知道他的论述绝非空言,句句实在,字字确凿,后来在网络上看到有一年沙特政府接待中国朝觐哈志的照片,其中欢迎中国哈志的礼仪队小朋友全都戴六角帽,外缠金色的泰斯达尔缠头,才知道介廉先生学术之严谨,而且过去中国与天方的交往并不是隔绝的,可以说一直没有断绝。也就是说并不是明朝政府改变了穆斯林服饰,也许恰好相反,是穆斯林的胡服影响了中国人的服饰。曾有学者在论述哲派六角帽的来源的时候说是受了清代瓜皮帽的影响改良的,那么事实正好相反,六角帽影响了瓜皮帽。

人类文明的进程有明暗两条线,明线是政治的变革,暗线是衣冠饮食的风尚。这种六棱上尖下圆的帽子或许是人类上古衣冠时代通行的帽子,这种帽子也许就是和天相接的道具。介廉公早有论断:六经图式:弁,上锐下圆,鹿皮为之,用十二缝。视吾之所谓弁冠,未见少差。然则冠服之制,原来大同,第后人未之察耳。不考古礼,不服古服,则不知古人之所用,而遂以弁冠为异服。所以这个意义上也验证了部分嘎德仁耶苏菲上师的认为:六角帽是真主赏赐给人祖阿丹的官帽,是人类最早的一顶帽子。中国的先贤们都说,回回的帽子是取向六合,如果没有六角帽的佐证,怎么都不会把圆顶帽子取向六合的象征意义看出来。《古兰经》载:真主在六日中创造了天地万物,然后端正了阿勒实。阿勒实是六边六方,就是六合。在《福殊素·哈昆》中记载:在你的穿戴,你当洁净的天经下降之后,部分圣门弟子向圣人询问帽子的样式,圣人说,帽子的问题没有明示,但是我在登霄之夜真主把阿勒实六边六方的形象展示给了我,我的教生中可以按六边六向的样子戴帽子。依据这个很多苏菲传统都喜欢戴六棱的帽子,像南亚大陆的契什丁耶道统就戴着六瓣的帽子。中亚有些嘎德仁耶道统也戴六棱帽子。

如果说我早些时候怀疑嘎德仁耶效仿哲合忍耶戴六角帽是说得通的,但是格底目绝不会效仿哲合忍耶的,格底目以中国最早的回教正统自居,长期以来对苏菲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保持有相当大的距离和尊重,绝不会轻易地去效仿,如果天津格底目戴六角帽,那一定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自有体系。很巧的是,我在天穆村的当天就获得了证据,在著名的天穆村的三味书屋有一本店主人的随笔集,其中有这样一段重要的线索:

如今,白帽子已经成为回回的标志,殊不知,当年戴白帽子居然被说成是新行的象征。由于长期头戴六角帽,而且基本都带有颜色,咋不生看见白帽子,好家伙,这不是大逆不道吗?于是,恶言恶语纷纷出笼,最常说的戴鸡蛋皮,有个别阿訇为了显示自己是古行代表,把好端端的白帽子罩在夜壶上。从北京转学到天穆的金阿訇,没有意识到白帽子能惹祸,不但被奚落,而且背上新行的包袱。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事,到八十年代,曾经因戴白帽骂金阿訇是新行的人,脑袋上也扣上了白帽子,金阿訇和那人打趣地说您老怎么也成新行了?《索翁博语——织血缝隙》

这则有意思的故事,起码为我们显示,至迟在五十年代,华北格底目地区还没有流行现在的圆顶白帽,而且对新事物采取了极端排斥的做法。后来我就此事也咨询过在北京开学的王吉惠阿訇,王阿訇出身沧州经堂,熟稔沧州掌故,他说过去沧州也都戴六角帽,没人戴圆顶帽,圆顶帽被认为是新行,直到改革开放教门恢复六角帽戴的越来越少了,似乎和制作工艺麻烦,不如圆顶帽子大批量生产有关,而且时尚新颖,人们观念开始发生转变,不爱老东西了。

薛文波先生在他的回忆录《雪岭重泽》中记录了他们三十年代组织中国回教近东访问团出国宣传抗日的事迹,其中有一个细节提到他们到了某国登岸薛先生的好友某某特意拿出六角瓦楞古帽戴上留影。(因《雪岭重泽》不在身边,具体内容无法详细录入,有心者可以找来对照)成书于清代格底目之手的《回回原来》记载了中国伊斯兰教最早的传播者宛噶素巴巴和唐王李世民的论道,其中描写李世民梦见天方西域至圣穆罕默德的形象:头顶白色小冠,六合分瓣,围缠白布,亚似盘龙,身材生的端庄,蔼蔼和和,面容慈善。历史上到底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但起码说明在清代格底目的帽子一定是六角的。

这些就应证了近些年从哈佛大学流出的许多民国时期中国穆斯林社会影像里的一个奇特问题,那就是照片里六角帽非常之普遍。初次接触以为是哲合忍耶的寺,但是细看,这些拍摄的地点很多都是哲派的踪迹从未到达过的传统严谨的格底目社区。也即六角帽确实是古老的中国回民社会里的普遍冠戴,并不限于教派和地域。哲派并不是第一个把六角帽带入中国的教派,但是可以说哲派是把六角帽的传承保护的最好的一个教派。因为哲派的坚守,六角古帽得以有旺盛的生命力,这点应该感谢哲派。

我在宣化冈讲课期间,龙山镇的马志林阿訇陪同我前往莲花城给《热什哈尔》的作者关里爷上坟,下山以后,马志林阿訇突然问我,六角帽到底是不是哲派带来的?我说,老实说,据我的观察,似乎不是。马志林阿訇很高兴,他说他也细细考察了,发现六角帽要早于哲派的历史。马志林阿訇是哲派的大阿訇,除了教经之余,视野极为广阔,对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提供了一则我之前也看过的例证,就是西安马道真阿訇家族传承,其中有一顶据传是马道真先贤用过的帽子,有确切的历史记载马道真起码生活在大明永乐年间,如果这顶帽子真的是马道真曾戴过的,那么就比哲派的历史要早四百年之久。我上面说的哲派并不是第一个把六角帽带入中国的教派,但是可以说哲派是把六角帽的传承保护的最好的一个教派。这句话,正是马志林阿訇的总结。

时至今日,云南的格底目社区在阿訇穿衣挂幛的毕业典礼上还要给新阿訇戴上尖尖的比礼拜戴的六角帽要高的冠,然后缠上金黄的泰斯达尔,形制和接待中国哈志的沙特迎宾队如出一辙。这种尖顶六角帽缠泰斯达尔的做法不仅在中国云南保留,而且在今天的中亚和土耳其的突厥穆斯林中也很常见

今天我们再看到头戴六角帽,不要狭隘地理解为是哲合忍耶的专属,也不要认为这是标新立异的出奇,其实恰恰是中国古有的帽子,是格底目(固有),不是候度斯(新生)。


1 則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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