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恐懼症!?
我在母校附近的一家茶馆喝茶。闽南的生活经历让我对茶道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回到北京后便四处寻找适合自己的茶馆。这家茶馆开了十几年,我喜欢那里味道纯正的滇红,偶尔来一次,要一套功夫茶具,慢慢坐下来品完,再读几页自己喜欢的书,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似乎都被隔绝到茶馆之外了。
茶馆老板娘是一个长发大眼的美女,那天她见我独自坐在地席的蒲团上喝茶,便邀我和她一起喝从武夷山带回来的正山小种。茶喝得正浓,茶点吃得也很开心。这时她的丈夫回来店中,便加入闲聊。
男人问我哪里人,我说宁夏人。他又问我是不是回族人。我说自然是。接着他说,你觉得新疆的维吾尔族人怎么样?我说我家里有人在新疆,从小也见过维吾尔人,我觉得他们很好,人很善良热情能歌善舞。我妈妈是一个舞蹈教师,她来北京培训的时候培训班里有一个维吾尔阿姨名叫古丽,人生得美,舞跳得好。
他又问:那你知道新疆的事儿么?我说不知道啊。
他说:你知道他们制造暴力恐怖事件么?这该不是信你们伊斯兰教的原因吧。
我尴尬地看着他,说,我对政治和时事一点都不关心,而且并不是所有信仰伊斯兰教的人都是暴力恐怖事件制造者。
他说,那可能是你们回族人,你们回族人没事儿吧?你们不会出事儿吧?
“你们回族人没事儿吧”这几个字忽然像一枚钢钉钉入脑海,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知道这场谈话已经无法继续,匆匆拿起随身物品,随便找了个借口结账离开。
新疆是我心目中的香格里拉。我的家乡是西海固,地处宁南山区,一直以来缺水少粮,贫瘠似乎是那里唯一一张名片。只要人家一提起西海固,想起来的除了穷之外,可能还有一部张承志的《心灵史》。
我的阿姨生得很美,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来宁夏的哈萨克青年,后来跟着她远嫁乌苏,在她因为骨癌去世之前的那些年里,每年都要回来宁夏一两次,带来许多新疆的特产:羊毛、棉花、各种果干、新鲜的哈密瓜。童年里我盼望着大姨的到来,那不仅仅意味着香甜的水果,还有哈萨克表兄弟们的豪爽大气。大表哥一只手就可以把我扔到舅舅的马背上,吓得我哇哇大哭。
叔叔在自驾游这个词还没有出现的时候,1988年就载着几个家人去了新疆游玩。我没有去,但我看到了他拍回来的照片:天山南麓茂密的森林,吐鲁番的葡萄棚,大巴扎琳琅满目的商品。那样的绿和丰饶对看惯了黄土地的我,是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景象。
此后学习工作离开家乡,新疆不大想得起来,那里变得和其他省份没有什么不同。大姨去世后表兄弟们各自成家立业,家人疏于往来,新疆就这样被逐渐被淡忘了。
直到新疆被这样提出来。作为一个喜欢呆在书房,从来不理会外界的人开始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陆续看了两三个月关于新疆近年来的事情和各方面的评论。发现不对。很多地方说的不对,讨论的角度不对,概念没有弄清楚,逻辑和条理则更加匮乏。于是我开始在自己的微博上分享一些关于民族和宗教的纪录片。有BBC拍摄的阿拉伯帝国史,穆罕默德的传记片,有伊斯兰教的起源与发展,有《古兰经》的解读,有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相似与纷争,有TED上土耳其穆斯林学者对女性地位的讲演,有黎巴嫩的圣赞歌曲,有地中海和北非阿拉伯地区的美食节目,有阿凡提的故事......我想让大家知道真正的伊斯兰教,穆斯林真正的样子,维吾尔人的热情和善良。
这个时候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经常有人留言辱骂。你这个邪教徒、你这个绿教猪,滚回你的中东老家去。第一次看到这些肮脏的字眼时深深被伤害。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局面。
此后不断有人通过评论和私信干扰辱骂。直到我开始心寒,有将近半年不再说话。
时间很快来到2013年的古尔邦节。
那天结束工作很晚,我独自走到一家叫做巴依姥爷的餐厅去吃饭。这家店有着好吃的新疆菜,高峰时来时常需要等号排队。那天大约已过晚上九点,店里只坐着一桌,是一个男人和三个女孩。我刚进去,老板就走来说,今天是古尔邦节,我们要提前打样。我说,我也过节,却没有地方吃饭。
坐在窗边吃饭的男人看了我一眼,说,我刚从新疆过来,不如一起吧。可能是太疲劳,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男人介绍说自己是部队某官员,来北京出差,正好看看女儿,顺便请她的朋友吃饭。同坐的三个女孩中,除了他自己的女儿,还有一个穆斯林女孩。闲聊开来,谈起了一些事情。这个男的愤恨地说:全世界闹事儿的就是你们穆斯林!我和这个穆斯林女孩在节日里收到这样一句莫名其妙抛出来的话,呆住不知作何回答。男人的女儿尴尬地看着他,似乎也认为他说了错话。
餐厅只有我们一桌客人,老板和店员都闲聊。在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那尴尬的几秒令人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老板端着一盘水果笑眯眯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说:今天是古尔邦节,这是送给你们的礼物。 男人的女儿尴尬地说了声谢谢。而我和那个穆斯林女孩则感激地用穆斯林的用语向他祝福:愿真主赐予你平安。
我深深感激这位老板的解围,这是印象最深刻的古尔邦节晚餐。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我去牡丹园附近一家著名的书店闲逛。
大概是那段时间不仅仅对自己的宗教重新燃起了兴趣,对其他宗教也是兴趣正浓,开始认真阅读各种宗教书籍。在我翻看一本关于佛教书籍时,一个店员过来主动跟我说话。互相问好之后,他问我是不是佛教徒。我说不是,只是感兴趣。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主动跟我说话,随便问了问他对佛教的看法,他说他不喜欢密宗;我又问了问他对基督教的看法,他说基督教他也不喜欢。然后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你对伊斯兰教如何看。
这个店员似乎被戳中了某根敏感的神经,瞪大了眼睛,激动地说:伊斯兰教是我最不待见的宗教!
为了避免争执,我说那我去其他区域逛一下。于是转身走开,走到卖小说的专柜,拿下了一本白先勇的《树犹如此》。
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追着我问,你是回族吧。我说是啊。他又说,你们回族人以前在陕西闹事儿,现在新疆人在闹事儿,你们穆斯林还炸了塔利班的佛像。
当时大约是太震惊了,以至于不知如何作答。我换了三个角落,他追了三个角落,许多诘问的话语令人难以作答:你们的出现导致了丝绸之路的中断;你们的出现导致了文明的倒退;你们的女人到现在都不大乐意嫁给我们。我想如果可以看到那一天的监控录像,应该会很清楚地看到我连躲三次的场景。他忽然说了一句话:比起其他少数民族来,少数民族里我对你们回族人最有感情,因为你们和汉族基因最接近,为什么要信仰伊斯兰教?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知道交流已无法继续,于是转身离开他到了收银台。
收银台的女孩大约听了我们的对话,十分尴尬地连连替她的同事道歉。并问我是否需要一个袋子这装书。
我说不必,拿起买的书,推门离开。
此后我再也没有踏入过那家书店。
2013年11月初,书店
我想任何一个在北京独自打拼的人,都会因为租房遭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
最近我找了一套房子,因为价格稍贵,打算找一个人合租的时候,房东明确表示:
我不租给新疆人。
我说我是回族,和他们差不多。房东急于拿钱,答应先租给我。
第一个合租对象得知我是穆斯林后答应合租,但在交定金前的一个小时临时变卦没出现在房东面前,说不愿意与穆斯林合租。
第二个合租人在搬进来后要在厨房烧一壶水,插销上插着我的烤箱, 我说你可以在自己的房间烧。她立即觉得我不够公允,我说那你可以用,回头买个插销接出来就好。不知为何,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面前开始说:我们山东人做事情都是按照儒家文化的影响,照顾他人感受。不知道你们回族人为什么这样处理事情。接着又说了很多儒家文化的优越性。又开始说因为我不能吃猪肉,非常委屈。
其实我并未要求她不吃猪肉,那是一种霸道和没有理由的要求。我只是说食物分开放就好。烹饪的话,我也能接受。
我在入住前其实已经说明白了我的情况,但她坚决认为租了这间卧室,和一个回族人租房是一种利益受损。
我再一次哑口无言。
因为这个无厘头的话题根本无从说起:一个插销的使用诱发的文化优劣性的讨论?和少数民族租房是利益受损?在我看来这是比一个馒头诱发的血案更荒谬的事情。我不会因为她的话会觉得儒家文化不好。中学时代我曾认真背过《左传》,认真句读过竖排繁体的古籍影印本。研究生时代曾在北京市某重点小学给孩子们讲过《三字经》和《弟子规》,曾经是传统文化学社一耽学堂的优秀义工。
我开始想,哪里出了问题,如果一个插销的使用都可以从儒家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哪个更好来讨论的话,这个社会的认知显然出了问题。大量的信息没有辨别,太多的喧闹没有思考。导致出现问题的时候,人们用手边最近最容易抓住的标签为自己辩护,为事情寻找答案,指责他人,满足自己,却从来不想这样做的后果,不想想为什么会这样做。
在这个认为儒家文化更加优秀的人决定搬走后,房东同意了我做担保人,也同意找一个穆斯林合租,新疆人也没有任何问题。
我想还是找一个穆斯林合租,生活起来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
我满怀希望地准备利用朋友圈找一个合租人的时候,这栋建于1958年的古老居民楼里负责安全事务的楼长却明确表示:不希望租给新疆人,因为她要负责全楼的安全。她大约就是那种政府安插在普通住户中的反恐老太太,密切监视着楼中的租户的一举一动,这是她的职责,似乎也是她自己的使命。
在楼道里她语重心长地表示担心新疆人住进来会造成干扰和潜在忧患,我努力解释,发现非常困难。
但就在前一天傍晚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碰到了她,出于礼貌打了招呼开始闲聊。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忽然在我面前三米处倒地不起。我本能地想冲过去扶她起来,却被这个反恐老太太一把拉住。
我无法指责她的冷漠和无情。毕竟我没有挣脱她的手去扶起倒地的老人。她在我耳边的话发生了作用:如果她在讹诈呢?是啊,如果她在讹诈呢?我也因为这句话停住了脚步。
好在那个老人自己慢慢站起来了,在她倒地到站起来的这五分钟里,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没有一个人伸手。
我听信了她的话放弃扶起老太太的举动,她听信坊间传言不愿意新疆人住进这栋大楼。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并不比她更加高尚,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都是听信传言放弃了内心的人。
良知在此刻才是真正倒地不起的老人。
我们目前还无法给那些倒地的老人正名,有讹诈的,我相信自然有更多真正摔倒的老人。人们依然会恐惧被老人讹诈,在这件事情上我似乎也不能做什么。
但人们很有可能开始逐渐改变对新疆人的看法。在《我从新疆来》这本书的编辑过程中,我因为分享伊斯兰世界的纪录片不断被辱骂的时候,是库尔班江和他的团队的出现默默给了我信心。他和他的团队做了一件我想到但绝对做不到的事情。在他的第一场宣讲会上,我也见到了这本书的编辑Gulbanum女士。第一次我买了五本书,一本留给自己,一本送到了北京师范大学穆斯林餐厅的书橱中,一本放到了北京师范大学的漂流书架上供学生阅读漂流,一本送给了一家叫做“十二橡树”的咖啡馆。这家店的老板是一个佛教徒,有着非常好的审美眼光,这家咖啡店也是我最常去的咖啡店,时常有一些内心尊敬的人出现(譬如那个在中国默默支教的卢安克)。我送一本书去他的店,是因为他说:传媒对新疆不公平。时常在这家店处理和工作相关的事情,每当有人翻看《我从新疆来》,就会觉得非常开心。
还有一本送给了鼓楼附近的西餐厅。这家店的老板在意大利呆过多年,店内有着非常正宗的意大利面和甜点,经常有国外友人光顾。
这样的行动微不足道,我会坚持下去。我不是新疆人,但我在新疆有三个表兄弟,三个表姐妹,他们有各自的家庭,我妈妈的两个堂妹也在新疆,他们有着一大家子人。我在新疆有这么多亲人,我是一个穆斯林,我和新疆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下一次我希望自己有勇气扶起倒地的老人,离开这栋楼的时候,我也会送房东和楼里的反恐老太太一本《我从新疆来》。
或许还可以送一本书去遭遇尴尬的茶馆、书店和咖啡馆。
当然最终我们要感谢库尔班江·赛买提。希望他的纪录片可以早日看到。
1985年左右民族画报出版社给五个少数民族地区做了五本摄影集,采访了五个少数民族家庭。宁夏专辑的主人公为我的家人。照片中的老奶奶和老爷爷已经过世。老爷爷从宁夏固原市商业局退休后,任宁夏固原陕西坊清真寺寺师傅二十年多年,每日礼拜。斋戒到八十六岁。2013年4月去世,享年95岁。记得他去世前三个月的时候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指着墙上的阿拉伯经文平静地说:真主要来接我走了。
老人家一辈子乐善好施,时常打开院门接待乞丐进门,给乜贴衣物和食物,是我最敬重的长辈。送葬时全城穆斯林出动,据说景象壮观。
老人家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古老街坊被彻底拆除,那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清真寺也已被拆掉。已经搬家到银川的堂哥只留下一个门牌号:宋家巷**号。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